知识香火
作者:刘源林
人皆道佛门讲缘法,言必称五百回眸方得一擦肩。与这位申掌柜的际遇,倘若依此推衍,怕是我二人前世的目光早已在虚无中擦出火星,烧穿了几轮春秋。原定的“闯关东”大计,刚启程数百里,就被老同学一句“郭亮挂壁值得瞧瞧”勾了魂。方向盘一转,车轮便载着我们,一头扎进这蜿蜒的二百里盘山道上,不知是债主催收,还是福星引路。
车轮停驻在距万仙山景区尚有九里八分的山坳小镇。内人咳声急促,搅得四周空气都绷紧了弦。下车寻药之际,一辆黑黢黢的比亚迪“嘎”地刹在路旁。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推门下来,脸上沟壑纵横,满是山风日头雕琢的红黑痕迹。他探身便问:“几位去挂壁公路?”不待回答,目光逡巡一遭,又自解其谜:“看着像深圳来的?”——后来方知,他巢中育有一双飞往南国的“金翅鸟”:儿子儿媳扎根鹏城,炼出了这识骨辨乡的本事。一张薄纸片递来,上书烫金楷字:“郭亮·水磨坊 申连山”。这沉甸甸的“山”字,瞬时成了落在这奇缘扉页上的押角章。
申掌柜爽利。三言两语间,客栈底细如摊开晾晒的玉米粒:“景区里,挂壁公路崖下,我那水磨坊。”话头不经意滑到他儿子,“深大读研……落脚深圳成家了”。语调平实,可那“深大”、“深圳”几个音节从唇齿滚出,竟带着硬实谷粒坠地的沉响,每一粒都裹着一个父亲用半生筋骨和晒透的皮囊换来的傲骨尊严。观其粗布衣衫,听其木讷直嗓,倒不像油嘴滑舌的人牙。可世路行久,心中自有杆公平秤:山居客舍,价廉莫欺质次否?妻性急,劈面问价。答曰:“淡月景,百十来、两百多。”我觑着他眉宇间刀刻般的质朴,将那秤锤悄悄往下挪了几分:“六十、八十,使得不?”他脸皮猛一抽紧,似被生石灰灼了,半晌喉结滚动,挤出字来:“……成!先瞅一眼。不满意的,掉头便走,分文不取!”这话底子里压着山石般的实诚,也藏着几分被削价硌出的不痛快。
车子跟着那辆“黑铁骡”,一路颠簸向山里钻。顺道办了张“农家VIP”,砸下五百大洋,倒也算意外捡了张在山林间自行其是的路引,权当为这场人缘添了个注脚。
迈入水磨坊门坎,方知这讨价还价与顺水推舟,竟撞开了个意料之外的山居洞天。位置得天,四下景致,连同屋舍里的陈设布排,都透着股与“农家乐”名头不甚相称的风致——是申家那深大的儿子,给这老屋嵌了城里人的玲珑心思。最熨帖的是那份未随翻修散尽的朴厚劲儿,浸在一家人的骨血里。当夜,月色如冰水,倾泼山峦。幽光浮动,倏忽惊飞了檐下宿鸟,几声脆啼划破深谷的岑寂,王摩诘那句“月出惊山鸟”,竟是前人早早备下的场景批注。这浑然天成的清幽,申掌柜嘬了口烟,悠悠道是儿子的主意。至于这老店的营生门道——所谓“对诚心人掏实心,人心是杆秤”——竟也是儿子从南山外寄回的家书里,反复磨耳朵的理。想那书上的横竖撇捺,爬过千山万水钻进山民的脑壳,再化做孝儿口中叮咛老父的经纶,硬生生在这亘古石崖的脉络里,刻下了一行新的山规。
因这份人缘与心头的熨帖,索性多留了一日。若非关东旧友催得急,真贪图此地做个山间散人。水磨坊的屋檐下,烟蒂明灭。“知识改命”的老曲儿,竟成了两个男人间最对味的酒肴。我这半生蹉跎,纸笔欠下的功课,债终究压在儿孙肩上。未曾想,这太行坳里,一爿名唤“水磨”的百年石屋,竟成了窥探两代人运数悄然更迭的望风口。那源自特区海风里的点拨,如丝若缕,不知不觉缝合了岩石与潮汐的罅隙,更让这萍水邂逅的驿旅印记,渗入了几分温润的亮色,带点宿命式的诙谐,却又暗藏生机。
世道碾人如磨盘,幸留薪火暖寒斋。莫道深山无知己,青烟起处见苍苔。
癸卯四月 记于万仙山途次

水磨坊掌柜申连山



我与申连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