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锈钉冢(上)
小暑那日,丁卯的左臂开始生根。
七根锈钉周围长出暗红色的肉芽,像朱砂写的批注般在皮肤上蔓延。钦差化成的账簿被暴雨泡烂后,纸浆里浮出许多黄铜校徽,每个背面都刻着父亲的字迹:"女子无才便是德"。丁卯用墨姑的剁骨刀剖开自己小臂时,发现骨头上早已布满《洗井偈》的刻痕。
"该造碑了。"骸骨拼成的"周蘩"站在血井边,手里捧着青瓷骨灰坛。她的每根骨头上突然睁开一只眼睛,瞳孔里映着不同时期的父亲——盐运使衙门的师爷、女子师范的先生、《墨池琐记》的作者......最后是临终前吐着卤汁的老人。坛中的卤汁突然沸腾,浮起片风干的卤猪舌,舌面上烙着完整的盐商名录。
丁卯在祠堂废墟里支起了铁砧。他用肋骨毛笔蘸着臂血,在每块残碑上抄录《赎罪录》。奇怪的是血字一遇碑石就变成黑色,像是被二十年前的砒霜墨汁浸透。保长带着团丁来阻挠时,那些字突然从碑上跳下来,变成带刺的蠹虫钻进了他们的鼻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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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锈钉冢(下)
大暑正午,碑林投下的影子组成卦象。
丁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七根锈钉从臂骨里拔出。钉身带出的骨髓滴在砚台里,与砒霜盐、卤汁混成粘稠的墨。当他把钉子一根根钉入自己天灵盖时,每钉一下,血井就浮起一具穿学生装的尸首——她们手捧《女诫》《庄子》《烈女传》,书页间却长出了麦穗。
"周蘩"的骸骨开始散架。每根骨头落入井中,就化作一块刻满盐引密账的碑石。最后一根肋骨沉底时,井水突然变得清澈如镜,映出父亲年轻时的脸——他正在砚台边调墨,而研墨的水竟是七个女学生的泪。
黄昏的暴雨冲刷着碑林。丁卯钉满锈钉的身体渐渐石化,胸口浮现出《墨池琐记》的终章标题:"锈钉冢"。他的左臂仍保持着书写的姿势,指间落下的不是血,而是带着盐晶的墨滴——每滴都在地上砸出个"丁"字,随即被雨水冲成"口"字,仿佛永远残缺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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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惊梦
多年后,孩童在碑林间捉迷藏。
他们用粉笔在丁卯石像上画笑脸,却不知那些"锈钉"正在夜间生长。每当谷雨时节,总有穿学生装的影子在碑前放上新鲜的卤猪耳——耳蜗里藏着当年的黄铜校徽,在月光下闪烁如未干的血珠。
(全文完)
后记:《墨池考》
《锈钉记》终章落笔时,窗外槐花正落。案头镇纸压着泛黄的《盐铁论》残页,纸隙间忽然爬出一只背甲刻字的蠹虫——这倒与丁卯臂上生出的"批注肉芽"遥相呼应。
这部小说的胚胎,原是五年前在江南某镇亲见的一幕:老宅拆迁时,工人从墙缝拆出本光绪年间的《女诫》,书页间夹着张盐引,背面用蝇头小楷记着七名少女的生辰。最刺目的是朱笔批注"折银二十两"五字,墨色如凝血,恰与书页"清闲贞静"的教条构成残忍对位。
写作过程中,我常梦见自己变成丁卯那方"洗心砚"。墨池里沉着的不止松烟,更有骨粉、盐晶与砒霜的混合物。每次研磨,都会浮起不同形态的"丁"字——时而如枷锁,时而似枯井,最终定格为锈钉贯颅的姿势。这大约就是知识分子原罪的隐喻:以墨为池,以血为墨,以身为砚,却终究洗不净笔底波澜里的血腥气。
特别要说明"砒霜调墨"的史实依据。1907年《申报》曾载某举人毒杀妻女案,凶器竟是蘸了砒霜墨汁的毛笔——案犯供称"以朱笔改《列女传》示之,使自尽"。这种"文化弑杀"的极端案例,恰是丁世儒们精神暴力的物质化呈现。
小说里反复出现的"卤味"意象,取材自真实的地方志记载:某些"诗礼之家"确实会用禁书页包裹腌制品,既防虫蛀,又取"书香入味"的雅趣。当周蘩们的黄铜校徽从卤猪耳里滚出时,所谓"文化"的消化系统便显露出其残酷本质。
感谢读者忍受这些支离破碎的隐喻。正如丁卯最终发现的,任何忏悔文字都难免被雨水冲成"口"字——我们永远无法言说完整的真相,只能以锈钉为笔,以骨血为墨,在时间的碑林里刻下永恒的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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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