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马冰河(上)
霜降那日,马蹄声碾碎了城北的晨雾。
丁卯正在李宅偏院抄录《盐政考略》,狼毫突然折断——墨汁溅在宣纸上,活像群逃窜的蚂蚁。远处传来铜锣破响,杂着德律风(注:旧时对电话的称呼)线杆倒塌的脆声。管家撞进门时,辫梢还挂着半张《申报》,"督军府来征粮"六个铅字在他后颈上蹭得乌黑。
李老爷的算盘珠卡在"柒"位上。他盯着丁卯袖口露出的《墨池琐记》抄本,忽然将银鼠皮袄反穿,露出靛青布里子上绣的八卦图。"贤侄可知'亢龙有悔'?"他说话时,喉结在干瘪的皮肤下滑动,像颗卡在喉间的铜钮扣。
城门洞下,十二匹蒙古马喷着白汽。为首的孙团长马鞭上缠着红绸,鞭梢却系着个黄铜铃铛——正是文庙祭祀用的"惊圣铃"。粮袋堆成的矮墙后,保长正带人用《四书章句集注》垫机枪脚架,朱熹的批注浸在晨霜里,渐渐洇成团灰色的雾。
"盐道衙门的密账……"李老爷往丁卯怀里塞了卷《金刚经》,经页间夹着泛黄的盐引(注:古代食盐专卖凭证),"就说是令尊的佛经批注。"丁卯摸到经卷轴头的凹痕——那分明是父亲私印的痕迹,如今却被锉成了半月形。
孙团长下马时,马靴踩碎了地上一方砚台。墨汁顺着他的绑腿爬上去,在将校呢军裤上画出道歪扭的枯枝。"听说丁举人的公子在这儿?"他突然用鞭梢挑起丁卯的下巴,铃铛里滚出颗黢黑的药丸,"给弟兄们写封《讨逆檄文》,这吗啡就是润笔。"
文庙前的泮池结了薄冰。丁卯蹲在龟裂的"万世师表"碑下磨墨,发现冰层里封着几片梧桐叶,叶脉在冰纹中延展,竟组成个篆书的"伪"字。孙团长的马鞭突然抽碎冰面,惊起底下沉睡的孑孓(注:蚊子幼虫)。
"要这样写——"团长副官掏出张染血的《大公报》,"官绅勾结,私吞盐税。"报纸空白处密密麻麻全是竖线,丁卯数到第一百零八道时,认出那是父亲批注《资治通鉴》的计数法。副官武装带上的铜扣正压着"盐铁论"三字,扣眼还穿着半截麻绳——看粗细正是绑过那个背《烈女传》的姑娘
---
第三章 铁马冰河(下)
檄文写到"荼毒生灵"处,丁卯的毛笔突然被抽走。孙团长亲自蘸了朱砂,在"生灵"二字上画了个圈——恰似当年父亲批改课业的标记。朱砂顺着纸纹晕开,像记新鲜的枪伤。
"丁举人的字真能通鬼神?"团长从铁皮盒里排出七颗吗啡,"昨夜梦见你爹在阴间写状子。"他说这话时,副官正用刺刀撬开李宅的樟木书箱,箱里《礼记》的函套哗啦裂开,滚出几十块烟土,包烟的纸上还印着"诗书传家"的朱印。
李老爷突然扑向那口明代铁钟。他撞钟的姿势古怪,像在行三跪九叩大礼,可钟声却哑如老鸹。丁卯看见钟内壁刻着父亲的小楷《钟铭》,此刻正被震落的铜绿覆盖——那些字句在尘埃中抽搐,宛如垂死的蜈蚣。
"盐引是假的!"孙团长突然用吗啡药丸摆出个"丁"字,"真的藏在《墨池琐记》'洗砚池'那章的夹页里。"丁卯袖中的抄本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用指甲在床板刻的"池"字,当时还以为是痰喘的抓痕。
墨姑就是这时闯进来的。她提着剁骨刀,阴阳脸上的胎记紫得发亮。刀尖挑着块卤猪肝,油纸里露出《盐铁论》的残角。"团长老爷,"她嗓音像生锈的锯子,"用这个换丁相公。"孙团长却大笑起来,吗啡丸在案上蹦跳,有一颗滚进《檄文》的"忠"字里,把那一点染成了惨白。
暴雨骤降时,丁卯看见惊人的一幕:墨姑解开衣襟,露出肋骨处的烙印——竟是盐运使衙门的火漆印!她将剁骨刀横在团长颈间:"光绪三十年的私盐案,我爹的骨头还在运河底沉着呢。"雨幕中,她的胎记竟开始脱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刺字——"盐枭女"。
李老爷突然发了癫。他抱着铁钟跳进泮池,冰面裂开的瞬间,无数盐引从钟内涌出,在水中舒展如活物。丁卯想去抓,却捞起本泡胀的《庄子》,"相濡以沫"四字正在他指间化作纸泥。
更声从雨深处传来。丁卯数着,竟多了一声。就像"忠"字里那颗吗啡丸,就像墨姑伪装的胎记,就像父亲刻在床板上的"池"字终究被痰迹淹没。檐角铁马疯狂旋转,把雨滴甩成无数个细小的"丁"字。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