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墨池记（上）
丁卯是被腐肉味惊醒的。
昨夜呕血后昏倒在祠堂，此刻却躺在张散发着腥臊的草席上。屋顶悬着半扇猪肋排，油珠正滴在他额头的"诗礼传家"残碑拓印处——这拓片是昏沉中自己印上去的，朱砂混着血，倒像块新鲜的刀伤。
"醒了？"粗粝的女声砸过来。灶台前佝偻的身影正在剁骨，菜刀每次落下，案板就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丁卯突然认出这是西街肉铺，墙上裱糊的"诚信赢天下"横幅下，赫然贴着几页泛黄的《庄子》注释——那蝇头小楷正是父亲笔迹。
"墨姑..."他挣扎着爬起来。这女人左颊有块铜钱大的胎记，屠夫们背地叫她"阴阳脸"。此刻她刀尖挑着片肥肉，冷笑道："丁举人家的公子，也配叫我这诨名？"
肉案上的《庄子》残页正在"胠箧"篇。丁卯分明看见父亲批注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八字旁，粘着星点猪油。墨姑的砍刀突然劈在案上："你爹抵债的手稿，李老爷赏我糊墙——倒是辟邪。"刀锋映出她胎记上三道爪痕，像是被什么猛禽撕过。
晨雾中传来铛铛锣响。保长带着两个团丁闯进来，靴底沾着新鲜的马粪。"查禁书！"保长一脚踢翻腌菜坛，酸水漫过丁卯的破鞋——那里面泡着的竟是半部《论语》，"学而"篇的字迹在盐水里肿胀如蛆。
墨姑突然揪住丁卯的衣领往内屋拖。她掌心有排月牙形的疤，正是文人握笔的茧子。"看清楚了！"她掀开床板，底下整整齐齐码着父亲的手稿，每册都包着油纸。最上头那本《墨池琐记》的扉页上，赫然盖着李老爷的藏书印——朱砂印泥晕染开来，像一滩陈年血迹。
"你爹临死前夜，我替他偷运出这些。"墨姑的胎记在昏暗里发紫，"李老爷要的是批注里的盐商密账..."窗外突然传来团丁的哄笑，他们正用禁书页裹了熟肉大嚼。
丁卯的手触到稿纸边缘的啮痕——竟是老鼠啃出的"盗亦有道"四字。墨姑往他怀里塞了包卤猪耳："带着这个去求李老爷，就说..."她话没说完，保长的铁尺已挑开布帘。那尺上沾着《论语》的残渣，正滴着黄色的腌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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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墨池记（下）
保长的铁尺抵住丁卯咽喉时，后院突然传来母猪临产的惨叫。墨姑的胎记剧烈抽搐起来，她抓起剁骨刀劈向腌菜坛，酸汁溅在团丁眼里。"跑！"她嘶吼的声音像钝刀刮竹，竟与丁卯记忆中父亲诵读《离骚》的调子重叠。
丁卯抱着手稿撞进雨巷。李老爷的宅院在城东，途经文庙时，他看见晨读的学童正用父亲批注的《孟子》垫着吃烧饼——油渍浸透了"民为贵"三字。更骇人的是学堂梁上悬着块新匾，落款竟是李老爷的名字，题曰"斯文在兹"。
李宅的黑漆大门钉着七十二颗铜钉。门房接过卤猪耳时，指甲缝里还嵌着《楚辞》的纸屑。"老爷正用功呢。"他咧嘴露出镶金的犬齿。穿过回廊时，丁卯听见书房里传来女子唱曲声，唱的竟是《诗经·七月》改的淫词。
李老爷在紫檀案前练字。宣纸上"仁者乐山"的"仁"字少了一横，案头镇纸是尊青玉雕的裸女，压着的正是父亲《墨池琐记》的最后一册。"贤侄啊..."李老爷的银鼠皮袄里滑出串钥匙，丁卯突然认出那是丁府旧物——钥匙圈上还挂着半截他儿时的长命锁。
"令尊这些批注..."李老爷的指甲划过书页，纸缝间簌簌落下白色粉末，"盐道衙门的路数，藏在《庄子》的'应帝王'篇里。"他突然咳嗽起来，痰盂里浮着血丝，形状酷似丁卯清晨呕在残碑上的那滩。
后院传来女子的尖叫。透过雕花窗，丁卯看见个穿学生装的少女被绑在石凳上，辫梢系着撕破的《女诫》纸页。李老爷轻笑："新买的丫头，倒会背几句《烈女传》。"说着掷出块碎银，正打中少女眉心，血立刻染红了"清闲贞静"的残句。
丁卯怀里的手稿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起墨姑床板下的啮痕，想起父亲临终前用朱笔在他掌心写的"存"字——那最后一捺拖得太长，像把滴血的匕首。此刻李老爷正用长命锁挑着灯芯，火苗映得满墙书柜如列棺椁。
"盐商的孝敬钱..."李老爷突然撕开《墨池琐记》封底，抽出张地契，"就藏在'无为而治'的批注夹层里。"地契上沾着褐色污渍，丁卯却认出那是五岁时打翻的砚台——当时父亲罚他跪着舔净墨汁，说这叫"食墨知书"。
更声从远处飘来。丁卯数着，竟少了一声。就像"仁"字缺的那一横，就像被舔掉的墨迹，就像少女辫梢残缺的《女诫》。檐角铁马叮当，他突然听见墨姑剁骨般的笑声混在其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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