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新装了人脸识别系统。晨会时主管宣布："微笑识别率纳入季度考核。"众人便练习微笑，二十副牙齿在日光灯下白森森地亮着，像陈列的医疗器械。

实习生小周突然辞职了。她那个印着卡通兔子的马克杯还温着，人已消失在下行的电梯里。人事部的说法是"主动离职"，我却在她抽屉深处发现一瓶抗抑郁药，底下压着素描本，画满了长着人脸的键盘。

她的工位很快坐了个新来的男孩，眼睛亮得可疑。三天后，那眼睛就蒙上了和大家一样的雾。

老马来收垃圾时，我正盯着小周留下的多肉植物发呆。这株植物被她养得极好，饱满的叶片排列成莲座状，边缘泛着病态的红，像涂了胭脂的尸体。

"这玩意活不长的。"老马忽然说，"写字楼里养的花，都是标本。"

我不解。他指了指天花板："没有真正的阳光。"

后来我才明白，我们何尝不是如此。窗外的阳光经过多层玻璃过滤，照到脸上时已苍白如输液瓶里的葡萄糖。我们呼吸着经过三套过滤系统的空气，喝着被二十道工序净化过的水，连笑容都是人力资源部校准过的标准件。

老马说他从前在西北守铁路，夜间巡道时见过真正的星空。"那星星稠得像撒了的盐，亮得能照见钢轨上的裂纹。"他说这话时，扫帚正划过地上一块口香糖残渣，"现在的人抬头，只看得到Wi-Fi信号。"

我试着学他的样子看世界。在咖啡机前排队时，发现主管后颈上有块老人斑，形状酷似台湾岛；女厕所门口的绿萝，其实是用塑料仿制的赝品；每天准点来送外卖的小哥，左耳缺了半片，像被咬过的月饼。

这些发现给我一种诡异的快感，仿佛在集体谎言的帷幕上戳了几个洞。

上周消防演习，众人像被驱赶的羊群涌向安全通道。我落在最后，看见前台李小姐的高跟鞋卡在了排水格栅里。她毫不犹豫地赤脚继续跑，丝袜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出絮状物。那一刻她跑得真美，像只受伤的羚羊。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老马。他正在工具间煮面条，电磁炉的微光映着他油腻的皱纹："你们这些读书人，总爱把活人看死了，再把死人看活了。"

这话像根鱼刺卡在我喉头。的确，我们擅长用PPT将活生生的项目做成僵尸，又热衷于在团建时表演虚假的生机。每周五的"欢乐时光"，众人举着气泡水尬聊，像一群戴着人皮面具的提线木偶。

昨天暴雨，大楼停电半小时。黑暗降临的瞬间，办公室里爆发出真实的欢呼。手机闪光灯次第亮起，照见一张张突然活过来的脸。小张趁机偷吃女朋友送的巧克力，老李把袜子脱了晾在主机箱上，财务部的冰美人居然在玩纸飞机。

当应急灯亮起时，所有人又迅速变回原来的样子，快得像是被按了撤销键。

今晨保洁公司来人检查，老马被迫换上崭新的制服。那身亮橘色的连体工装挂在他佝偻的身上，像个过大的礼品包装袋。"像马戏团的猴子。"他自嘲道。我突然发现，这套服装的设计初衷，或许正是为了让清洁工在人们视野中变成会移动的警示牌，而非具体的人。

午休时我溜到安全通道抽烟，撞见老马正对着通风口的百叶窗发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过是两栋楼之间的一线天空，却有几只雨燕在穿梭。

"它们在衔泥筑巢。"老马说，"就在咱们大楼的排风管里。"

我想起上周会议上讨论的"员工归属感建设方案"，那份长达六十页的PDF文件。真正的归属感，或许就是这些鸟儿不顾一切要在钢铁缝隙里安家的执着。

下班时经过大楼洗手间，听见隔间里传来压抑的抽泣。我轻轻放慢脚步，像绕过一片薄冰。在这个把"情绪管理"写进员工手册的地方，眼泪成了需要藏在马桶水箱里的违禁品。

回到家，发现阳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抽了新芽。这株植物是三年前搬来时公司发的"入职礼"，和我同期入职的人都把自己的养死了，唯有我这盆苟延残喘。现在它突然复活，嫩黄的叶尖上还挂着晨露般的水珠——后来才想起，那是楼上空调的冷凝水。

忽然明白老马说的"标本"是什么意思。我们这些楼里的生物，都在靠人造的光照和营养液维持着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真正的生长，需要真实的阳光雨露，哪怕只是从建筑缝隙漏进来的那一点点。

睡前刷手机，看到朋友圈都在转发同一条励志文案："心若向阳，无谓悲伤。"配图是修得过度的向日葵。我想起老马工具箱里那株从混凝土裂缝采来的蒲公英，根须只有半寸长，却开出了完整的花。

明日还要早起，应付那些活在云表格里的工作。但此刻，我决定先把这双渐趋清明的眼睛合上一会儿。

毕竟，在这座患了集体眼疾的城市里，偷偷恢复视力是种温柔的叛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