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的羊鞭子甩得脆响时,坡地上的泉眼正冒着白汽。沙棘丛后那个,水珠子在青苔上滚来滚去,像微信群里王老师刚发的打油诗——他发完总盯着屏幕抽烟,烟灰落进泡着莜麦茶的搪瓷缸,自己浑然不觉,字里倒带着晨露的湿意;放羊道旁那个更逗,水脉忽高忽低,跟张木匠写的散文一个样,他写稿时总把刨子搁在桌旁,写累了就刨两下木头,说“字儿得像刨花,得有纹路”,前半截说戏台柱子的年轮,后半截突然拐到他孙子的网课,活泛得没个章法。
这二百多号人攒的稿子,字缝里全是土坷垃的香。莜麦垛在秋阳里笑出金牙,穗尖的露水跌进泉眼,溅起的光,像马大姐写赶集日时,笔下蹦出的那些带棱带角的吆喝;老院的榆钱扑进腌菜缸,酸水顺着砖缝往泉根里钻,倒比赵大爷写的怀旧散文多了几分泼辣;胡麻油在铁锅里跳得欢,水汽裹着香,轻轻舔过泉眼口的青苔,这股子劲儿,倒像小年轻们在“广牧新文学”群里晒的现代诗,野得有章法。
最可惜是那股子活气。刚漫过脚脖子,就顺着土缝溜得没影了,连个正经水洼都积不起来。王老师的诗发在群里,除了李会计用表情包点个赞,再没别的响;张木匠那篇,他自己转发到朋友圈,亲戚们评论“木匠还会写文章”,倒比评论文字的多。风刮过坡地,地皮干得能裂开嘴,像谁把那些没传开的句子,全扫进了土缝。
想往远走的,也难。马大姐投过南方的刊物,编辑回信说“地域色彩过浓”,那稿子像块神池青石,扔进他乡的湖,连鱼都懒得绕着游。更多的就这么在群里泡着,像院墙边的蜀葵,根须偷偷抱着泉眼的石头,花瓣却死活不肯探出院墙。张木匠总把稿子往群里发,发一次念叨一句“自家娃总得见见人”,可街坊四邻看熟了,连夸句“不赖”都省了。
墙角那把铁锹,木柄上的汗印子早成了深褐色。去年春天,李老汉见文联的人扛着它去泉边,说要挖条沟,把水引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没等动土,风里飘来句“折腾啥”,铁锹就顿了顿,慢慢靠回墙角,锈得跟戏台柱子上的旧钉子一个样。写的人也多半这样,把字儿撒下去就完事,苗出得齐不齐,有没有虫咬,全看老天爷。偶尔有人说句“这句得改改”,声音轻得像风吹麦芒,刚飘过就没了影。
有回县文化馆的人来采风,想看看这些写稿子的人。消息在群里一说,泉眼似的,都往石头缝里缩。王老师说家里莜麦还没打,张木匠说要给孙子修书桌,马大姐干脆退了群三天。后来才知道,大家是怕——怕人家说“这字儿太土”,更怕自己摊开稿纸,那些带着莜麦香的句子,在生人面前直打哆嗦,像田埂上的蚂蚱,听见脚步声就蜷成个球。
其实坡地底下的水脉,早把泉眼连在了一起。李老汉的羊踩过的地方,总有湿乎乎的土,像那些没说出口的盼头。就看谁肯拿起那把铁锹,一使劲,让水顺着沟淌,淌过戏台,淌过腌菜缸,淌到老槐树下——说不定,能浇出片新苗呢。不然,秋阳一晒,大风一吹,真就啥痕迹都没了。只有李老汉的羊鞭子,还在坡上甩着脆响,惊起几只蚂蚱,倒像那些没传开的句子,蹦跶着,又落回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