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令狐楚
霜满中庭月满楼,金樽玉柱对清秋。
当年称意须行乐,不到天明不肯休。
潼关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早。开成二年的冬天,一支素白的队伍从山南西道缓缓东行,灵柩上覆盖的白幡被朔风扯得猎猎作响。护送灵柩的李商隐掀开帷帘时,看见守关的士兵齐刷刷跪了一地,霜雪落满他们的甲胄,像给这段归途缀上了层晶莹的悼词。这是令狐楚的灵柩在归乡,华阴的方向,正有他少年时写就的《少年行》在风中回荡——“霜满中庭月满楼”,原来早在半个世纪前,他就为自己的终点写下了注脚。
一
华阴令狐家的庭院该有棵老桂树。贞元初年的某个秋夜,二十岁的令狐楚就坐在树下,金樽里的酒晃着碎银似的光。那时他刚中进士,眉宇间还带着关西少年的英气,与同科的举子们围着玉柱猜拳,笑声撞在飞檐上,惊得瓦当间的霜粉簌簌往下掉。有人说“夜深了”,他却把空杯往石桌上一墩:“当年称意须行乐,不到天明不肯休!”话音未落,又满饮了一杯,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滴,在月光里连成细亮的线。
那时的华阴道上,常有他纵马的身影。青衫被风鼓得像面旗子,马鞭指向秦岭的方向,嘴里吟诵着刚写就的诗句。河西士族的血液在他血管里奔涌,先祖令狐德棻编纂《周书》的笔墨香,还萦绕在老宅的梁间。他总爱站在华山的朝阳峰上,看黄河在脚下拐出个金亮的弯,觉得整个天下都该是这样开阔——后来他才知道,中唐的天空早已布满阴云,少年时那杯不肯停的酒,原是要浇未来半世的愁。
长安的曲江宴上,他的诗名比酒气传得更远。“金樽玉柱对清秋”不仅写在纸上,更活在歌姬的喉间。同僚们说他的诗“丽而不浮,苍而不涩”,就像华阴的山,既有峭拔的骨,又有流泉的韵。那时他信“致君尧舜”不是空话,笔锋里都是盛唐的余温,连写宴饮都带着股向上的劲。谁也没留意,他在《少年行》里藏了个小小的伏笔——“霜满中庭”四字,早已悄悄埋下帝国衰颓的影子。
二
元和末年的雪,落得比潼关的更冷。令狐楚在郓州的节度使府里写下《塞下曲》时,砚台里的墨都结了层薄冰。“阴云凝朔气,寒雪暗边声”,笔锋划过纸页的声响,竟像极了塞外的风。这时候他才明白,少年时那“不到天明不肯休”的豪情,终究要撞上现实的坚壁——河湟失地的消息传来,他把诗稿揉成一团,金樽里的酒换成了苦茶,喝下去时,舌尖竟泛起华阴老宅井水的涩。
他的骈文在朝堂上成了标杆。起草制诰时,那些典丽的辞藻像精心打磨的甲胄,护住了多少寒门士子的仕途。可夜深人静时,他总在灯下重读《少年行》,墨迹被眼泪洇得发蓝。李商隐说,恩师的案头总摆着两幅字:一幅是“河湟未复”,一幅是“致君尧舜”,笔力一天比一天沉,最后竟像是用血泪写就。原来那些看似旷达的诗句,都是用理想与现实反复研磨的墨,浓得化不开。
大和年间的长安,秋意一年比一年深。令狐楚在中书省的台阶上遇见白居易,两人都已鬓发斑白。“你的《少年行》,我还能背呢。”白居易抚着他的背笑,笑声里带着颤。他望着宫墙内的落叶,忽然想起华阴老宅的桂树:“当年不肯休的酒,如今是喝不动了。”可转身起草给边将的诏书时,笔锋依旧带着少年时的锐劲,只是多了层“满目山河空念远”的苍凉。
三
山南西道节度使府的烛火,在开成二年的冬夜里明明灭灭。令狐楚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李商隐的衣袖,喉间发出浑浊的喘息。“义山,”他忽然睁大眼,声音陡然清亮,“取纸笔来。”案上的砚台早已备好,是他用了三十年的端砚,此刻盛着半池浓墨,像盛着未干的血泪。
李商隐握着笔的手不住颤抖。恩师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裹着霜雪:“河湟未复,臣之恨也;藩镇未靖,臣之憾也......”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宣纸上,烧出个小小的焦痕,倒像是句点。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在长安,恩师教他写诗,说“诗要留三分余韵”,可这遗表字字如刀,把半世的遗憾剖得鲜血淋漓。写到“愿陛下亲贤臣,远小人”时,令狐楚的头轻轻歪向枕边,窗外的月正照在他霜白的发上,像极了《少年行》里“霜满中庭”的意境。
刘禹锡是踩着雪来的。这位与令狐楚相交半世的老友,此刻正亲手为他整理素服。见灵前供着的《少年行》诗卷被风吹得作响,便取来镇纸压住,指尖抚过“不到天明不肯休”七字,忽然老泪纵横。他记得当年在扬州,两人同赋“沉舟侧畔千帆过”,那时令狐楚的鬓角还带着墨色,说要“再饮十年酒,再写百篇诗”。如今送葬的队伍要启程了,他执意为灵柩引路,说要让老友再听一次长安的钟鸣。
灵柩过长安时,白居易捧着写好的墓志候在通化门。青石上“以文章致位,以道德立身”十个大字,是他蘸着雪水写就的。这位写过“文章合为时而著”的诗人,此刻对着灵柩深深鞠躬:“文公,你的诗,你的志,都刻在这里了。”风吹动他的衣袍,露出袖中藏着的《少年行》抄本,墨迹早已被泪水浸得发乌——他们都懂,令狐楚诗里的“不肯休”,从来不是贪杯,而是对这乱世最深的不肯认输。
四
灵柩过华阴时,正赶上腊月初的晴天。华山的雪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护送的人说,看见有白鸟绕着灵柩飞了三圈,鸣声清越,像在吟诵诗句。令狐楚的族人捧着他的诗集在路口迎接,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翻到《少年行》那页时,忽然有片雪花落在"清秋"二字上,慢慢化成了水,晕开的墨痕像滴未落的泪。
白居易写的墓志立在墓前时,春草已经漫过了坟头。“以文章致位,以道德立身”这十字,刻在青石上,笔意竟有几分像他的诗——刚中带柔,朴中藏秀。有路过的书生对着墓志诵读《少年行》,读到“不到天明不肯休”时,忽然听见山风穿过松林,呜呜咽咽的,像是谁在应和。华阴的老人们说,那是令狐公回来了,还在念着少年时的志向呢。
千年后的华阴道上,仍有少年在月下吟诵“霜满中庭月满楼”。他们或许不知道,这句诗里藏着一个中唐士人的悲欢,藏着河西士族最后的荣光。但当秋风吹过华山,吹起书页的一角时,总会有那么一刻,诗句里的月光与现实的清辉重叠,让行走在尘世的人们忽然明白:有些少年意气,从来不会真正老去;有些未竟的理想,早已化作诗行里的星辰,永远亮在历史的天空。
站在令狐楚的衣冠冢前,夕阳把墓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行没有写完的诗。远处的黄河正绕过潼关,水声哗哗,像是在低吟那首《少年行》。忽然有片黄叶落在摊开的诗卷上,盖住了“当年称意”四字,只露出“须行乐”与“不肯休”——原来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总有些精神会穿过时空,在故乡的土地上,永远年轻,永远滚烫。
作者简介∶王浩若,字新民,号长安游子。文化学者,政协西安市第十五届委员会参政议政智库特聘专家,长安唐诗之旅课题组副组长,系列唐诗文化艺术馆纪念馆发起人,“为爱止戈”联合发起人,唐诗与杜甫研究会副会长,曾在东海舰队服过役,在电子研究所任过工程师,在京北漂,在欧洲做过倒爷,现从事唐诗文化公益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