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本无鬼,
吃的人多了,便有了鬼。"
翻开这本册子前,且听我说:
那口井里的《天演论》还在,
祠堂地砖下的婴骨未寒,
柳树上吊着的不是果实,
而是十二个没来得及哭出声的魂灵。
你道这是怪谈? 不妨摸摸自己的后颈
—— 可有一道缝合的疤?
"从来如此,便对么?"
那些被水淹没的,
终将以更潮湿的方式回来。
——题记
《荒冢野史·第一卷:鬼火》
第一章·归客
民国十七年冬,腊月二十四,灶王爷上天的日子。灰青色的云块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瓦蓝村上空。周默生踩着冻硬的泥路进村时,鞋底粘着的省城洋灰地砖碎屑,正一粒粒掉在这片生养他又驱逐他的土地上。
村口的老皂角树更歪了,树干上那道深疤还在——那是他十四岁时刻的"早"字,如今被树皮拉扯得像个吊死鬼伸长的舌头。树下一群拖着鼻涕的孩童正用树枝拨弄什么,走近才看清是只被开膛的野猫,肠子拖出三尺长,像条僵死的灰蛇。
"看!洋学生!"一个豁牙孩子突然尖叫。所有孩童立刻如见鬼魅般散开,却又躲在草垛后探头探脑。默生认得这种眼神——十年前他被绑出村子时,那些大人也是这般看他。
拐过祠堂,衰草掩映处立着半截残碑。他蹲下抹去积雪,"周门烈妇"四个阴刻大字便狰然跃出。这是母亲的了,虽然碑下根本没有尸骨——那年饥荒,母亲为省口粮投了井,捞上来时已被井蛙啃去半边面孔,族长说晦气,草席一卷就埋在了乱葬岗。
老宅比想象的更破败。门楣上"积善堂"的匾额斜吊着,金漆剥落成鳞片状的疮痂。推门时惊起一窝蝙蝠,扑棱棱撞得梁上蛛网乱颤。正厅神龛里,祖父的画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唯有一双鹰眼仍阴鸷地盯着来人。
"可是...默生侄儿?"沙哑的声音惊得默生险些摔了皮箱。转身见门槛处探进颗白发蓬乱的脑袋,皱纹里嵌着两颗混浊的眼珠——是孔老九,当年教他"子曰诗云"的私塾先生。
老人身上的长衫已看不出本色,袖口磨得发亮,却还固执地系着那方秀才巾。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半本《三字经》,书页间黏着可疑的黄色污渍:"你爹临终前...托我保管的..."
默生接过,书页突然散落,露出夹在其中的一张当票——光绪三十年的,当的是他娘出嫁时的银镯子。纸角有褐色的指印,不知是血还是朱砂。
"你走这些年..."孔老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音里混着诡异的笑声,"赵家祠堂新添了六块贞节牌坊...咳咳...都是活寡妇的..."
暮色渐浓时,默生点燃了带回的洋油灯。火光跳动间,忽然照见窗纸上有个人影。不是倒映,分明有人贴着窗棂站立。他猛推开窗,只见雪地上两行脚印——一行来,一行去,都是赤足的,脚趾分明,像烙在雪上的五个惨白的月亮。
第二章·旧怨
第二日清晨,默生被一阵刺耳的唢呐声惊醒。推开积满尘垢的支摘窗,看见一队白衣人正抬着棺材往西山去。队伍最前头,赵太公那根镶银角的拐杖在雪地里戳出一个个黑洞,像给死人盖的邮戳。
"是钱家媳妇。"不知何时蹲在墙根的阿忠闷声道。这个曾经的玩伴如今佝偻得像只老猴,左袖空荡荡地打着结——五年前在赵家油坊轧断的。"说是痨病...其实..."他突然噤声,用独臂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正午时分,默生翻检着老宅的废墟。在母亲卧房的塌梁下,他挖出个生锈的月饼盒子。盒里除了虫蛀的绣帕,还有张泛黄的相片:年轻的母亲站在梨树下,身后隐约有个穿学生装的清瘦身影——不是父亲。相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戊戌年槐月,与知堂兄摄于省立师范"。
"知堂..."默生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忽然一阵穿堂风过,相片竟自燃起来,火舌瞬间吞没了那个微笑的年轻人。等他拍灭火苗,照片上只剩母亲孤零零站在焦黑的梨树影里。
当夜,默生梦见自己回到十四岁。祠堂里点着十二盏尸油灯,赵太公的声音在梁间嗡嗡回荡:"周氏子默生,私读禁书,蛊惑乡邻..."他抬头看见廊柱上绑着个少年,胸口烙着"逆"字——那分明是现在的自己。少年突然咧嘴一笑,嘴里爬出无数黑蚁。
惊醒时油灯已灭,月光如水银般从窗缝泻入。借着这冷光,他看见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个粗瓷碗,碗底沉着几粒猩红的枸杞,像凝固的血珠。碗沿有个缺口——这正是当年阿秀给他送药用的那只。
"阿秀..."默生胃部突然绞痛起来。十年前那个雨夜,十八岁的阿秀被捆上花轿前,偷偷塞给他一封信。信里只有七个字:"井里有你要的。"次日就传来她坠崖的消息。而当他冒险下到枯井,只摸到个铁匣子,里面装着本残缺的《天演论》——正是这本禁书,给他招来了祠堂的私刑。
晨鸡初啼时,默生鬼使神差地翻开日记本。最新一页上赫然有行陌生的字迹:"赵家祠堂东墙第三块砖。"墨迹未干,闻着竟有淡淡的胭脂香。
第三章·活葬
第三日雪停了,西山却传来消息:钱家媳妇的坟被扒了。默生跟着看热闹的人群赶到时,只见棺材大敞着,裹尸席散落一地。最骇人的是棺盖内侧布满抓痕,还有几片带血的指甲嵌在木缝里。
"诈尸!绝对是诈尸!"赵家管事的山羊胡直抖,"昨天下葬时我就听见里面有动静..."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赵太公拄着拐杖走近棺材,突然用烟袋锅挑起一物——是截麻绳,断口整齐,分明是被利器割断的。"有人盗尸!"老太公的三角眼扫过人群,在默生脸上停留了片刻,"去查最近谁买了新刀。"
回村路上,默生故意落在最后。经过乱葬岗时,他瞥见荒草丛中有块白布飘动。拨开枯草,发现是件沾满泥污的嫁衣,衣襟上别着根银簪——正是出殡时钱家媳妇头上戴的那支。更奇怪的是,嫁衣下摆沾着些暗绿色粉末,闻着有股刺鼻的腥气。
当夜三更,默生被一阵"沙沙"声惊醒。声音来自后院废井方向。他提着马灯摸过去,看见井沿积雪上有凌乱的脚印——大的套着小的,像是一个跛足人在追逐什么。井里飘出怪异的甜腥味,灯照下去,水面竟漂着几缕长发,正随着某种节奏缓缓旋转。
"我知道你回来了。"黑暗中突然响起个女声。默生转身看见个披头散发的影子立在梨树下,月光透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蓝色的影。"他们给我灌了砒霜..."女鬼抬起手,腕上铜镯叮当作响,"因为我看见了祠堂的密室..."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梆子声。女鬼像被风吹散的烟般消失了。默生循声跑去,发现赵家祠堂起了火。火光中,他看见个跛足人影正从侧门溜出,肩上似乎扛着个长条包袱。
救火的人群赶到时,祠堂东墙已经烧塌。焦黑的废墟里,赫然露出个暗格。里面整齐码着十二个陶罐,每个罐口都贴着黄符,上书"某某年阴债"。默生眼尖地发现有个新罐子,符纸上墨迹尚新:"戊午年,钱氏女..."
突然有人惊叫。只见最老的陶罐不知何时裂了道缝,黑稠的液体正汩汩流出。液体流过之处,青砖上竟显出密密麻麻的红色字迹——全是女子的名字,有些后面画着钩,有些打着叉。
火势渐弱时,默生在瓦砾堆里踢到块硬物。拾起看是半块烧焦的砖,上面粘着片薄如蝉翼的东西——在火光映照下,他认出这是人皮,上面刺着幅诡异的图案:一棵树,树上结的不是果子,而是一个个婴儿的头颅。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