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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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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向远方
作者:老刀
一、
一片密集的竹林旁边,
一棵比水桶还要粗壮的桂花树,
在池塘上方撑出一方硕大的天空。
八月的村庄在香气里滑倒,
远去的流水开始回家。
一对对好看的乳房,
在秧苗支撑起的腰肢上摇晃。
秋风送来了骚动的凉,
多少回我仰望城市的目光,
摊开在黑色的屋顶上,
被晒成田园笑话。
二、
我离开你的时候,
那些孩子的父母尚未出生。
对面的小坝还没有改道,
墓碑搭起的小桥下,
时常有鱼群来访。
那时候我们包养生产队的牛,
会在割回的草里放置一些泥块。
那时候不打麻将,
没人嚼槟榔,
稻田里生长的也不是花木。
那时候野菜是苦的,野果酸涩。
那时候我向往村外的世界,
以离开家乡为荣。
那时候父亲的脾气,
和田里的收成一样不好。
那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美好,
星星繁多个头很大,
连狗的叫声也异常响亮。
左邻右舍常聚集在桂花树下乘凉,
时常有唢呐沿山路吹来。
我的童年开满野花,
离开你的时候,
隔壁的桂叔叔还在。
他和父亲偷吃西瓜的童年令我着迷。
我和他儿子开始偷吃西瓜的时候,
他已经患上了肺结核。
每次看见他从父亲手中接过烟壳,
每次看到他咳成一团,
赤脚去擂吐在地上的浓痰,
我就恶心想吐。
我离开的时候还叫樟桥大队,
不叫樟桥村。
桂叔叔还在,易五爹还在,
易松爹还在,大伯父还在,
一生没有名字,
叫万家二娭毑的奶奶还在。
那时候黄觉良
还没有演绎生命的传奇。
那时候我们常取笑他找不到老婆,
遇见一条母狗裤裆都会翘得很高。
生命力旺盛的一条汉子,
被感冒夺去了生命。
我离开的时候吴枣兰还在,
她还是新娘,
刚从隔壁公社嫁过来。
生产队的牛棚还在。
大队的油坊还在,
那乌黑发亮的木榨,
需要五个男人的合力,
才能扬起来的杂木撞子,
木头与木头摩擦的吱呀声,
扬起的下流号子,
还在冬季的村庄上空回荡。
那时候还没有水泥马路,
进来一辆汽车,
会在对门山坡上打滑,
轮胎转出的车辙里,
塞满了稻草。
那时还没有小洋楼,
几家共用稻田旁边一口泥井,
井里常年浮着青蛙和苔藓。
三、
是什么让我来不及看清你,
你从我的记忆,
跑进了房屋背后的竹林?
是什么让我在他们面前屈膝,
什么时候爱把自己
和你放在一起?
有一段时间我以农村为耻,
我害怕在信封上,
写下你的地址和姓名。
是什么一步一步改变了我?
想起这些令我羞惭难当,
想起你就有许多声音围绕着我。
很多时候,你牛栏里一条牛,
池塘里一只鸭,
猪圈里一头猪,
我都会把它们当作祖国来赞美。
有时候我用狗的叫声喊你,
有时候我用桂花的香气喊你,
有时候我用开始老花的眼睛喊你。
我的樟桥呵,
你岂止是四十八条
栽满百年油茶树的山冲,
再加上一水库的蓝天白云!
四、
这些年来,该忍的忍了,
不该忍的也忍了。
这些年来,
我在诗歌中迷失了方向。
我被自己囚禁在一些浮词之间。
这些年来生活被打碎了。
这些年来,我时常独自喝酒,
一个人逛购书中心,
将自己放逐到城市的边沿。
近几年来,我感到充实。
一个人面对自然或诗书时,
不再有悲伤袭来。
芬香不再苦涩。
有时候坐在办公室,
坐在他们中间;
有时候和诗人一起,
大声说话大口喝酒。
有时候一个人在古玩市场转悠,
有时候独自蹲在
一堆扑克牌前,
看他们小赌,
听他们骂粗口。
有时候给你打个电话,
听一听小侄子在母亲的背景里吵闹。
异乡成了安放我的地方,
故乡成了远方,
一个人的时候,
常因热闹而孤单。
五、
这些年来,
我喜欢一边开车,
一边给朋友打电话。
有一段时间,
我以为我明白了,
一个人在钟声里心静如水。
我以为我远离了自己。
我以为我已经没有了泪水,
就算拿着刀子划,
能找到我的血液,
也找不到我的泪水。
没想到汽车里的一只蚊子,
让我遇见自己。
发现车里有只蚊子,
我已经离开家。
当我停下汽车,
摁下车窗将蚊子送走,
我心里开始难受有了泪水。
五六公里路程,
开车几分钟,
可对一双小小的翅膀来说,
怕是一生都无法飞越。
远离了家乡,
它能飞回去吗?
它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它能适应陌生的环境吗?
六、
在一个叫做岭南的地方,
我生活了二十五年。
这儿有我挥洒不去的青春,
有我鸟窠一样小小的家,
有我浅浅的欢笑隐忍的泪花。
在这儿我人模人样。
人模狗样。
如果说离开你二十五年,
有什么收获,
是不小心爱上了诗歌。
在诗歌里取暖二十五年,
我时常会想起一些诗人:
写“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的张养浩先生,
是一副什么模样?
是什么力量让他弃官还乡,
解甲归田?
写出了: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沉”的艾青,
还有写出了“除了改变,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英国诗人雪莱
他们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和你有什么不同?
七、
我对自己越来越陌生。
谁砍伐了我的童年?
谁砍倒了桂花树,
让鸟儿在池塘边鸣叫盘旋?
听见我喊父亲,
他为什么停顿下来,
抬起头并不答应我?
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人,
出现在我的记忆?
八、
痛饮。痛饮。痛饮。
我倒在月光下,怀抱地球。
熟悉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竟是如此陌生。
是什么让秋天的枝条不安地摇晃?
是什么拿走了我的高潮?
让我爱她上她的影子。
让我回到被你打湿的地方。
让我用恨好好爱你一次,
我的樟桥。
九、
我的父老乡亲们
他们在变化,
小楼占满了山坡。
陌生的孩子三三两两。
你也在变化,
稻田里长满花木,
水泥钢筋高出了庄稼和桂花,
歇脚的石碑没有了,
耕田的黄牛没有了,
野生的水鱼没有了,
会飞的麻雀也看不到了。
大伯没有了,二伯没有了,
四伯四伯母没有了,
大姑妈没有了,
小姑妈没有了,
连叔叔也没有了。
只剩下年迈的父母,
年迈的孤单,
连着我的孤单。
广州连着湖南,
湖南连着广州。
一根电话线,
又细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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