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贵死后第三年,城里的"催眠学会"竟成了显学。那些穿白睡袍的人从北方回来了,个个面色红润,印堂发亮,逢人便说在梦中得了大道。他们租下茶馆旧址,挂起"大梦同眠社"的匾额,门首贴一副对联:
"闭目即见三千界,鼾声胜过万言书"
李三的铺子对面,从此日夜飘着安神香的烟雾。那些信徒们排着队入内"共修",交三文钱便可领一碗"梦婆汤",饮下后横七竖八地躺在大通铺上,据说能魂游太虚。有好奇者扒窗窥看,只见满屋人如死尸般僵卧,唯有嘴角不时抽动,仿佛在梦里与人讨价还价。
李三的学生从省城归来,见状大怒,当街痛斥这是"麻痹人心的毒药"。信徒中走出一位长老,慈眉善目道:"小先生,你怎知醒着不是大梦?"学生一时语塞,李三却从柜台下摸出把旧算盘,噼啪一摇:"梦里的账,可还得了现世的债?"
长老微笑不语,袖中排出九文大钱,在柜台上摆成八卦之形。
当夜,李三的长明灯无故爆了个灯花。火苗窜起三尺高,在墙上投出巨影,竟显出赵贵生前常卧的姿势。学生吓得倒退三步,李三却伸手拨了拨灯芯,影子霎时碎成飞蛾,扑簌簌撞向窗纸。后半夜,大梦同眠社突然传来尖叫——有个信徒梦游跳了井,捞上来时手里紧攥着几枚湿透的铜钱,上面长满青绿色的梦锈。
二
庙祝最近发了财。他把城隍庙的偏殿改成"解梦轩",专给那些从大梦同眠社出来的人"还阳"。法子倒也简单:让梦游者躺进赵贵生前最爱的条凳,再往脸上泼一瓢井水。说也奇怪,那些浑浑噩噩的人被冷水激醒后,第一句话多是"还我钱来"。
学生做了块"破除迷信"的牌子挂在解梦轩对面。庙祝不恼,反送他一包安神香:"读书耗神,小先生不妨试试。"当夜学生焚香温书,不料竟伏案昏睡三日,醒来后把《天演论》倒背如流,却认不得自己的名字。李三用算盘珠蘸了姜汁刮他眉心,刮出一层细密的梦翳,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这是梦茧。"李三叹气,"人睡得太久,魂灵就结壳了。"
茶馆老板的儿子从东洋回来,看见大梦同眠社的盛况,立刻投资扩建。新造的"黑甜乡"雅间铺着西洋软垫,号称能让人"一梦千年"。开张那日,镇长亲自剪彩,红绸落下时,众人发现匾额上的"甜"字少了一横,变成"黑舌乡"。有识字的老者掩面而走,说是凶兆。
三
秋分这天,李三突然锁了铺门。他把长明灯交给学生,自己挟着账本往乱坟岗去。有人远远跟着,见他坐在无字碑前,一页页烧账本。纸灰飞起,竟在空中组成清晰的数字,久久不散。
当夜全城人都做了相同的梦:赵贵在阴间开了间大茶馆,鬼魂们排队赊账喝茶。判官拿生死簿当账本,阎罗王打着哈欠说:"阳间人睡,阴间鬼醒,这世道反了。"
黎明时分,大梦同眠社突然起火。那些信徒在梦中手舞足蹈,竟无一人醒来逃生。火灭后,人们在灰烬里挖出几十具焦尸,个个面带微笑。最奇的是,他们怀里都揣着李三账本的残页,上面的墨迹遇热显形,原是一行小字:
"欠梦的,终要醒着还。"
学生抱着长明灯站在废墟前,灯罩上那只焦蛾突然动了动翅膀。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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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延续鲁迅式的冷峻讽刺,以"梦"隐喻麻木与逃避,以"账本"象征无法逃脱的现实因果。李三烧账本之举,恰似鲁迅"焚毁铁屋子"的隐喻——当旧世界的账簿化作纸灰,或许新生的清醒才能破茧而出。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