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晚归图
文/郭长岭
豫东的仲秋,天气仍滞留着夏末的粘稠闷热。西斜的日头悬在半空,已有人擓着空篮,身影一闪,没入那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深处。那时节除草农药尚未普及,鲜嫩油绿的梭梭草,是圈中牛羊翘首以盼的珍馐。日影渐长,村头便三三两两聚起人来,彼此并不多言,却默契地一同朝村外走去。及至村北桥头,才有人开口核计该去哪块地寻草。于是纷纷议论开来,分析着哪块地、哪片田里的草长得最为茂盛。接着,人影便一一隐没在蜿蜒如脐带的生产小路深处,被那无边的青纱帐吞没,不知去向。
晚霞在天边无声地铺展,如同缓缓张开的巨大火翼,温柔又不可抗拒地催促着人们。田垄深处,人们埋头加紧收拾堆起的草垛。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砸进脚下的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圆点,旋即被燥热的土地吸干。有的直接装进篮子,有的则整整齐齐抱在怀里,一趟趟往地头搬运。玉米叶子边缘锋利如细齿,在人的胳膊、脖颈、脸颊上反复刮擦,留下道道浅红微凸的印痕。汗液浸过,便激起一阵细密的、火燎似的刺痒。或许对这田间的劳作而言,这般微痛早已融入了习惯,甚或成为一种别样的快乐——一种肌肤与土地、与作物坦诚相见的印记。那些印痕,像岁月匆匆踏过时留下的足迹,过些时日,便又悄然隐没,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黝黑的臂膀上驻足。
日头缓慢沉向西边,燃烧的云霞渐渐冷却为温存的橙红。劳作的人们便不约而同地佝偻起腰背,仿佛被沉甸甸的收获压弯的秸秆。他们擓着装得满满当当、草尖几乎要溢出来的篮子,从田里走向那座老桥汇聚。桥是早年间红砖砂石砌成,桥面被无数脚步磨得砂石微凹。沉重的篮子被搁在桥面,偌大桥面略显拥挤。有人解下系在脖子上的早已泛黄的毛巾,那毛巾早已被汗水彻底濡湿,沉甸甸地贴在皮肉上。他们用力擦拭脸上滚落的汗水,每一次拧动,都有成串的汗珠甩落在滚烫的桥面石上。汗湿的上衣紧紧贴在后背,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和脊柱的形状,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在闷热如蒸笼的玉米林里,那奋力薅草的艰辛。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青草汁液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咸涩与尘土干燥的芬芳,这是劳作最本真的气味。
桥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像归巢的鸟雀找到了栖息的枝头。人们看着自己篮中辛苦得来的青草,那鲜嫩的绿意仿佛能沁入心底。傍晚的风终于姗姗来迟,带着明净沟中苇丛特有的湿润和丝丝缕缕的凉意,吹拂着人们汗湿的脊背,带来短暂的舒爽。于是,说笑声便如同解冻的溪流,开始在这小小的石桥上流淌起来。人们比量着各自的收获,篮子里堆得冒尖的自然引来啧啧赞叹,草少的也并无赧色,只笑着约定明日再战。也有人凑近同伴,压低声音,眼神里闪烁着秘而不宣的光,悄悄商议着今天发现的好“草场”,相互叮嘱务要保密,约定明日再去,定能收获更多。仿佛那草丰之地,是埋藏在青纱帐里的金矿。
谈笑声中,远处村庄里的声音也渐次加入进来,汇成了一曲黄昏的乡村交响。牛羊该入圈喂草了,牛哞悠长而低沉,像大地胸腔里发出的叹息,绵延不绝;羊咩则清脆短促,此起彼伏,带着几分急切的期盼。鸡群在争食后,扑棱着翅膀,聒噪地飞上低矮的树枝准备歇息。而狗总是最不甘寂寞的添乱者,但凡村里人声稍大,或是周遭传来一点异响,便喜欢远远地吼上几嗓子应和,那吠声穿透暮霭,带着几分警惕,几分无端的兴奋。现在想来,那黄昏里牛羊鸡犬的叫声,真是好听,尤其是傍晚这混杂一片的喧腾。那是炊烟升起的希望,是温暖灶火点燃的起点,是辛劳一日后,生活本身那模糊而确定的去向——归家。
桥上的人越聚越多,石桥仿佛一艘载满绿色希望的方舟。有人薅的草实在太多,大大的篮子早已不堪重负,便高声托人给家里捎话,让推来架子车拉运。架子车那特有的“吱呀——吱呀——”声,由远及近,穿过薄暮,像一首节奏缓慢的归家谣。沉重的轮胎碾压着土路,车架子随着颠簸轻轻摇晃。等架子车在桥头停稳,草篮子便一个个被合力抬起,小心地摞上去。沉甸甸的收获一层层叠加,很快堆成了一座散发着浓郁青草香气的移动小山。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将自己那饱胀的草篮子递上去,用手扶着车沿,准备一道回家。家里的牛羊,此刻必定在圈中躁动,鼻翼翕张,眼巴巴等着这些沾着汗液、鲜嫩多汁的草料上槽呢。
暮色四合,晚风终于彻底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变得清凉宜人,温柔地拂过人们疲惫而满足的脸庞。对于孩童和男人们而言,一日辛劳的尘埃落定,还有一件值得期盼的事——去村里的坑塘里洗澡嬉水。
坑塘在村东头,是雨水和地下渗水汇聚而成的一方天然水域。入秋的塘水略显清澈,白日里吸收了阳光的热量,此刻正缓缓释放着宜人的温凉。劳作后滚烫的身体浸入水中,那沁人的凉意便如无数细小的银针,瞬间刺透肌肤,直抵四肢百骸,将汗水与燥热一层层剥落、涤荡干净。水面被搅动,破碎的晚霞倒影晃动着,如同撒落了满池熔化的彩墨。身体被水温柔地托举、包裹,白日里玉米叶划出的道道红痕,在微凉的水波抚慰下,那刺痒灼痛感神奇地消退了。一天的疲惫仿佛也溶解在这片晃动的碎金之中,随着水波一圈圈荡开,沉入塘底的淤泥。坑塘里浮起的水泡声、泼溅的水花声、畅快的嬉笑声,与远处村庄渐起的、母亲呼唤归家的悠长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日的光阴,便在这水声与愈发浓重的暮色里,缓缓沉落。
暮色终于彻底拥抱了村庄。坑塘里的水声渐歇,嬉闹的孩童和男人带着一身清凉的水汽和微红的皮肤,陆续上岸归家。村庄里,点点昏黄的灯火次第亮起,那是油灯、蜡烛、灯泡或是灶火的微光,透过木格窗棂,晕染开一小圈一小圈温暖的光晕。远远望去,宛如大地在沉沉睡去前,眨动着惺忪而温柔的眼睛。炊烟早已散去,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柴草燃烧后特有的、微带烟火气的余韵,混合着家家户户灶台上飘出的、难以名状的饭菜气息。这气息是无声的召唤,牵引着每一个归家的人。
架子车吱呀作响,满载着青草小山,在暮色朦胧的小路上缓缓移动。扶着车沿的人们,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模糊而坚实。草堆散发出的浓郁、清冽的植物气息,在晚风的吹送下,弥漫开来,覆盖了白日汗水的咸涩和泥土的腥气。这新鲜的草香,是献给圈中牲畜的盛宴预告。
终于,架子车停下了。卸车的声音惊动了圈里的生灵。牛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哞——”,羊群则是一阵更加急促杂沓的“咩咩”回应。饥饿的等待在这一刻化为咀嚼的欢歌。草料被投入石槽,牛羊们迫不及待地将头深深埋进去,大口地、满足地撕扯、咀嚼着那带着汗液的青草。槽边立刻响起一片细密而有力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这声音在寂静下来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与饱足感。间或夹杂着牛羊满足的鼻息,尾巴悠闲甩动驱赶蚊虫的“啪啪”轻响。昏黄的灯光从堂屋门缝里流淌出来,照亮一小片院子,也照亮了喂草人脸上松弛的笑意——那笑意里,是看着自己劳作化为家畜饱食的安然。
当草料终于被分发完毕,牛羊在槽边安静地、专注地享用它们的晚餐,白日里所有嘈杂的声响——田间的锄草声、桥头的谈笑声、架子车的吱呀声、坑塘的嬉闹声——都像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下去,沉入村庄广袤的腹地。一种更深沉、更宏大的静谧升腾起来,笼罩四野。这静谧并非死寂,而是无数细碎生命在黑夜庇护下的安然呼吸。风掠过村口老梧桐茂密的树冠,叶子发出细碎连绵的、潮水般的“簌簌”声。墙角下、柴垛里、草丛深处,蟋蟀、蝼蛄以及其他不知名的秋虫开始鸣唱,声音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编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细密的声网。偶尔,谁家传来几声短促的犬吠,很快又归于沉寂,仿佛只是梦中的呓语。深蓝的夜幕上,星辰次第点亮,清冷而遥远,无声地俯瞰着这片归于宁静的土地。只有村东头那方坑塘,水波在星辉下偶尔轻漾,倒映着点点碎银般的光,成为夜色里唯一还在微微呼吸的光亮。
青草的气息,在牛羊满足的咀嚼声中,在秋虫的吟唱里,在星光的凝视下,丝丝缕缕,无声地弥漫,最终沉淀进泥土深处,沉淀进每一个归家者沉入梦乡的呼吸里。它不再仅仅是牲畜的食粮,更化作了这秋夜的一部分,化作了村庄深沉的脉动。青草归处,便是这辛劳一日后,最终抵达的心安之乡。那满载而归的篮子,那吱呀作响的架子车,那坑塘里涤净疲惫的清凉,那圈槽边满足的咀嚼,那星夜下无边的虫唱……所有这一切,都最终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温柔地包裹、收藏,酿成一瓮无声的、却足以慰藉漫长岁月的陈酿。
作者简介:
郭长岭,男,汉族,1982年出生,中共党员。作品被中华网、中华新闻、人民网、人民日报、人民快报、中国新闻网、中国报道、经济日报、大河报、大河网、河南日报、河南日报客户端、河南经济报、河南青年报、河南青年网、商丘日报、精彩中原网、映象网、大象网、中原融媒、网易新闻、新浪网、腾讯网、搜狐网、商丘网、澎湃新闻、中原经济网、学习强国、农业人才网、凤凰新闻、京九文学等报刊、媒体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