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往事
文/张向东
序章·雨夜回望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先是闷雷般的呜咽,继而化作倾盆泪雨。孤月撑着伞,独自漫步在边城的街道上。这条狭窄的小街,便是这座山城最标志、最繁华的地段。街道虽小,却五脏俱全,两旁商铺林立,琳琅满目的商品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如诗岁月、逝水年华。边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角落,都浸润着孤月青春的印记。
远处雪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朦胧的山水画。孤月漫无目的地走着,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串串往事却汹涌地涌入脑海——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能轻易勾起他的思绪。他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那段青春岁月,如花,如风,如雨,如同一列疾驰的列车,穿行在茫茫无际的原野。初来乍到的傍晚,孤月刚坐了十九个小时的客车。一路铺设的县道油路让行程显得格外漫长困顿。老旧客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窗外掠过的经幡在夕阳中翻飞,像无数彩色的小手,向他挥舞着边城特有的问候。
孤月清楚记得,踏入边城时,孙主任在客运站旁的招待所给他开了个房间。正待休息,从小一起长大、已在边城工作的汉妞突然出现在房门口。一番嘘寒问暖后,汉妞便将孤月带到自己家中借宿。这“他乡遇故知”的温暖,瞬间化作一股暖流涌上孤月心头。后来,汉妞又借给他一笔钱购置生活必需品。再后来,孤月又见到了刘叔。如今细细想来,对汉妞和刘叔雪中送炭的援手,孤月依然感念不已。
第一章·毅然启程
孤月的人生路,便从边城真正启程。毕业于知名高校法律专业的他,迈开了前行的脚步。那辆开往边城的客车,承载着他难忘的岁月流沙。青涩,或许也是一种美,透着积极向上的力量。人生总有许多路要走,孤月选择的终究是一条不平坦的路。那时,就业虽多以考试录用,但刚走出校园的他面前仍有诸多选择:一是忽视专业背景,进入党政机关担任文秘之类的辅助工作(曾有县人社局领导力邀,被他婉拒)。二是发挥专业所长,进入政法机关,兼顾个人志向。三是去党校工作,在三尺讲台上贡献光热。孤月未曾犹豫,毅然选择了专业对口的道路,并如愿考取了州中级人民法院。
然而,命运弄人,领导要求年轻人先到基层法院锻炼三年。这一安排,将孤月的命运与边城紧紧连在了一起。于是,他坐上了开往边城的客车,开始了在那里的短暂而多彩的时光。此刻,他蜷缩在客车最后一排,怀里的书抵着胃部,随着每一次颠簸带来钝痛。车窗外,千米之下的峡谷中怒涛奔腾,拍打崖壁的轰鸣,与车厢内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交织成奇特的交响乐。邻座的傈僳族阿妈递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苦荞粑粑。孤月咬了一口,粗粝的口感混合着微苦的清香。阿妈布满老茧的手指间,银镯随着车身晃动叮当作响,宛如某种神秘的计数工具,记录着这条险路上的每一次生死转折。
当客车沿着湍急的江边疾驰时,孤月心中竟涌起一股与大自然搏斗的豪情。他看见悬崖边上,褪色的经幡如同苍白的记忆。有藏民摇着转经筒走过,他们的身影在蒸腾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如同行走在人间与天堂的边界。
第二章·踏上征程
边城法院的老宿舍楼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破旧而恐怖。当孤月踏进入一个单人宿舍时,里边满是灰尘。孤月盯着墙角那个用旧报纸糊住的破洞,报纸日期还停留在1978年。一只蜥蜴从泛黄的铅字间探出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夜里,山风裹挟着松涛涌入窗缝。天花板上的老鼠开起了运动会,薄脆的石膏板随着它们的跑跳簌簌掉落。孤月把一本旧书垫在床脚,才勉强让呻吟的木床安静下来。
最难忘的是第一夜如厕。手电筒光束中,蹲坑里突然窜出的黑影吓得他险些跌进粪坑——后来才知道那是边城特有的旱獭,被当地人尊称为“地菩萨”。
第三章·牛刀小试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走出大学摇篮的孤月,自然带着一股敢于挑战困难、直面一切的勇气。那天,阳光透过办公室残缺的玻璃窗,在墙上切割出锐利的光斑。同事怒姐穿着笔挺的法官制服,正认真梳理案件分发情况。在边城的五年,是孤月多彩的时光,也是初生牛犊碰壁的时光。五年的磨砺,让他经历了一次次无情的锤炼。从立案、审判、执行到后续管理,孤月都经受住了重重考验。尤其是破产案件、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涉边涉藏案件,更让这个毛头小子在血与火里滚了三回。
一天,一个带着浓重酥油味的声音从大厅传来:“你们判决不公,我们就在法院待起,不给公正说法决不走了!”洛桑的汉语生硬而激动,“你们的规矩比雪山上的风还冷!”孤月看见法院大厅里聚集着一群气愤的藏族老人。当他坚持按规章办事时,一名藏族青年突然亮出一把藏刀,“啪”地一声狠狠拍在桌上。这场景顿时让孤月心头一紧,惘然失措。
但是,孤月很快恢复冷静:既不能与愤怒的人群发生言语冲突激化矛盾,又必须坚守法律的底线和司法的权威。当时边城法院只有十几人,院长等人又在州府参加集中培训,局面难控。孤月急中生智,一边向院长电话汇报,一边在脑中迅速形成方案——务必先稳住上访群体的情绪。他上前与挑头的洛桑沟通解释,并提议请大家到附近山庄用餐,之后再商量解决方案。人群陆续来到山庄午餐,情绪稍缓。孤月拿起一杯啤酒与大家干了,劝大家冷静,承诺事情会得到圆满解决。几杯酒下肚,一番真诚沟通,大家的情绪得以释放,调解工作也顺利推进,最终成功化解了这场风波。
一桩桩琐碎的民刑案件,都在催促着年轻的孤月迅速成长,也让他深刻体会到工作中灵活处置的重要性。这些在边城积累的经验,在他未来的人生路上屡次助他化解了类似困境。他的认识得到了升华:在这里,规矩如同熬酥油茶,法律制度是茶叶,习俗是盐巴,缺一不可。那天深夜,孤月在笔记中郑重写下心得:规则的生命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学过的那些条条框框,在这片土地上需要另一种智慧来滋养。
第四章·多样边城
岁月的荣光,总在无声中渡化着每一个前行者,也悄然改变着每个人的思想与格局。经历过风霜,才真正懂得岁月的况味。一夜,孤月漫步在那条狭长的小道上,偶遇已调离边城法院的灿哥。灿哥诚心相邀至家中小坐。两人聊起处理过的案件,也探讨起合理与合法的微妙关系。灿哥分享了他的心得。他本是一名教师,因偶然机遇与法院结缘。
其实,边城法院作为偏远少数民族聚居的边境县法院,竟也堪称一个“教师摇篮”——有五六名法官出身于教师。教师的素养,铸就了法官的智慧,也形成了多样的办案风格。
边城虽小,法院不过十几人,故事却丰富多彩。
最严厉——“东方院长”:军人出身,雷厉风行,兼具金刚手段与菩萨心肠。能与东方院长共事,孤月深感荣幸。他爱憎分明,鲜明的个性使一些同志心生怨怼,但平心而论,他确是一位好领导,提拔了不少干部,也尽心为职工谋福利。那时单位还能搞集资建房,经他积极争取,大部分参与的职工都分得一套,而他自己却未要任何一套,如今想来,更显其光明磊落。
最英俊潇洒——“万副院长”:个头高挺,相貌俊朗,业务精通,善于处理各类刑民案件,是单位里的“活法典”。在孤月印象中,他为人和善,是个好大哥,只是平时与大家交流不多。
最有趣——“弹政工”:擅长思想政治工作,嗜酒,人称“酒中仙”。也爱买福利彩票,日夜盼着“发发发”,经典名言是“宁可失败一万次,但求成功一次”。虽未发大财,但下班后靠一辆三轮摩托“日进斗金”,活得洒脱自在。
笑口常开——“鱼得水”:声若洪钟,爱讲笑话,人称“鱼得水”或“笑哈哈”。字迹工整大方,善于写材料,掌管办公室井井有条。
最认真——“笑金花”:兢兢业业,从不迟到早退,热心接待每位当事人,总能让人气呼呼来,笑呵呵归。工作上是业务标兵,家里是贤妻良母。
最严谨——“马蹄莲”:善处民事关系,巧解邻里纠纷,常于不经意间化解矛盾,人称“一调消”。
最聪明——“刘一手”:为人看似老实厚道,实则善于知难而退,巧妙自保。任凭当事人如何叫骂,都能做到“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一次执行遇围攻,他全然不顾同事,瞬间溜之大吉。
最铁汉——“不认输”:硬骨头,不怕风险,遇难而上,义气深重,对同志从不亏欠。也颇有才气,一篇《白汉洛的月亮》让他从教师变成了法官。
最多情——“柳飘飘”:身材丰腴,阅历丰富,是典型的“官太太”。每逢共同消费总爱说“我来埋单”,却鲜见其真正掏钱,为人倒也潇洒。
最阔绰——“真富婆”:她是边城当之无愧的富婆,在那个艰苦年代,只有她早早实现了财富自由。
最仗义——“及时雨”:家境殷实(开了“网吧”),为人仗义,年轻同事常签他名去消费,他一律不问是谁,照单结账,故称“及时雨”。
孤月初到边城法院,被邻居称为“大学生”,也算实至名归——他是边城法院第一个法律专业大学生。边城岁月,这段重要的时光,使孤月获益匪浅。其余诸君如“辣子鸡”、“滑跳”、“蜜园”、“霞光”、“剑缘”、“再会”等,共同浇筑了边城法院的青春血液与活力源泉。
第五章·两眼生花
人生这趟列车,终究要驶向远方。一曲终了,人终须散。当调令送达,孤月心中五味杂陈。远方的父母亲人在召唤,但四年多的朝夕相处,已让他对边城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滋生了深厚的情感,进亦忧,退亦忧。
离别的日子渐近,孤月的心情愈发复杂。边城人口不过三万,人情却醇厚浓烈,让他恋恋不舍。这份情义,在一场场饯别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得知孤月即将离开,同事朋友们纷纷设宴小聚。一个多月里,他几乎沉浸在连绵不断的友情宴席中。那时的酒,是友谊的醇酿;离别的歌,是时光永恒的见证。
孤月清晰地记得离开那天的清晨,晨曦格外动人。一大早,“万副院长”便组织人员来到他的住处,大家七手八脚帮他收拾行李。孤月明白,“万副院长”很少如此主动帮人,除非他真心认可。行李收拾停当,孤月回到单位与同事们告别。依依惜别之际,孤月忽然发现,“蜜园”和“霞光”竟不在送行的人群中,心头掠过一丝失落。毕竟他与她们关系亲近,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时光。直到多年以后才得知,原来两人是担心离别落泪,悄悄躲在二楼,目送着孤月离开……
终章·雨夜听禅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段难以磨灭的经历。边城时光早已深深嵌入孤月的记忆隧道,成为他血脉中的一部分。
一次偶然的出差,孤月重回了边城。他曾无数次因公务回到此地,但每次都步履匆匆,繁重的工作让他无暇重温旧梦。
蓦然回首,二十三年光阴已从指缝间悄然滑落。孤月独自撑伞,在黄昏中沿着蜿蜒而下的小径,不觉走回了二十三年前生活过的地方,寻觅着旧日的足迹与故事。
然而,逝去的青春伴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孤月曾经居住过的二层小楼早已被拆除,只剩一堆杂乱的瓦砾土坯。所幸,那排检察院的旧厨房还在,仿佛仍在印记着他曾经的青春时光。
孤月伫立雨中,初到边城的一幕幕清晰浮现眼前。那些与“滑跳”等年轻伙伴共度的岁月,一杯多彩的啤酒、一顿寻常的周末晚餐,都成了彼时乐陶陶的珍贵时光。
顺着瓦砾小径,孤月不觉迈开了脚步,仿佛驾着一辆时光列车,穿梭在无垠的原野。闲庭信步间,他竟走到了曾经的边城法院办公楼前——如今已划归了纪检部门。望着灯火通明的窗棂,孤月萌生了进去看看的冲动。然而,他终是不愿打搅他人,更不愿惊扰心底那份珍藏的真情。
正犹豫间,脚步已将他带到了新的边城法院办公大楼前。新楼比旧楼更加气派威严。询问守门的小伙得知,如今的边城法院已有五十多人,与二十三年前相比,规模不可同日而语。
时光飞逝,物是人非。这是铁律,亦是流年。最令人怅惘的,还是那已然逝去的青春,和心头萦绕不去的边城故事……
作者简介:
张向东,笔名:寒山孤月。云南省怒江州兰坪县人,白族,爱好文学,喜欢独立思考。具有较强的文学功底,曾在各种刊物、网络上发表数十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