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画里画外

喻    晓

温凉玉第一次见到贾似道的画，是在嘉兴一家不起眼的画廊里。那幅《秋江独钓》挂在角落，墨色淡得像要化开，却偏偏在留白处藏着股执拗的生命力，像极了她那时的心境——二十出头，在异乡打拼，总觉得日子轻飘飘的，抓不住什么实在的东西。

画廊老板说，这画的作者是贾似道，八十多岁的人了，脾气古怪，画从不轻易示人。温凉玉却像是被那抹墨色勾了魂，隔三差五就往画廊跑，后来竟真遇上了来取画的画家本人。

贾似道比她想象中精神，头发花白却梳得整齐，眼神清亮，看她的样子，不像看一个陌生人，倒像是看一幅需要耐心揣摩的画。“小姑娘，你看得懂？”他问，声音带着老派文人的温和。

温凉玉脸一红，讷讷地说：“我不懂技法，就是觉得……这画里的人，好像在等什么。”

贾似道笑了，那笑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竟有种孩童般的纯粹。“等风来。”他说，“风来了，鱼水交欢。”

那天之后，他们成了忘年交。贾似道教她看画，讲笔墨里的故事；温凉玉陪他散步，说年轻人眼里的新鲜事。她知道了他是画坛泰斗，却独居在嘉兴老宅，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知道了她父母早逝，在沃尔玛嘉兴区做财务，拼尽全力想在这座城市扎根。

旁人觉得他们匪夷所思——一个是功成名就的大画家，一个是刚够着中产门槛的小姑娘，差了整整六十岁。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彼此眼里，看到的从不是年龄数字，而是灵魂的契合。贾似道说，温凉玉像一块未经雕琢的温凉玉，通透、干净；温凉玉说，贾似道像一本读不尽的线装书，深沉、有趣。

一年后，他们领证结婚。消息一出，舆论哗然，说什么的都有。温凉玉的小妹在沃尔玛嘉兴区做管理，打电话来骂她“疯了”，说她图老爷子的钱。贾似道的学生也上门劝阻，怕晚节不保。

可他们谁的话都没听。贾似道把老宅重新翻修，院子里种上温凉玉喜欢的栀子花。温凉玉辞了工作，专心陪他作画，他挥毫时，她就在一旁研墨，阳光透过窗棂，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安静得像一幅画。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半年前，一切开始变得奇怪。

先是小妹。她突然以极低的价格卖掉了嘉兴和苏州的两套房，凑了三百万，在米国一个海边小城买了栋别墅，天天在朋友圈晒“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日子，打电话问她原因，只说“这边空气好”。

接着是季大哥家。他女儿女婿闪电卖掉南京的房子，注销了南京和浙江的公司，带着两个孩子移居新加坡。季嫂上个月也辞了嘉兴的工作，说去帮忙带孙子，只剩季大哥一个人守着老房子。温凉玉和贾似道喊他来家里喝酒，席间问起，季大哥喝了口酒，望着窗外沉默半晌，说：“女儿女婿刚去第一个月，收入也不高，卖房子的钱看着多，换了新币也不经花……”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眼里却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最让人意外的是贾似道那位老战友的儿子。那小伙子名牌大学毕业，在杭州一家大厂做得顺风顺水，却突然要办理移民东亚的手续，说那边门槛低，本科生加五十万保证金就能走，手续一办好就动身。贾似道打电话去问老战友，对方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儿子是听了“内部消息”。

这些事像一颗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温凉玉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直到那天，她发现贾似道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发呆，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

“怎么了？”她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布满老茧，却总是暖暖的。

贾似道回过神，反手握紧她，叹了口气：“凉玉，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原来，贾似道年轻时在海外藏了一批画。那些画是他巅峰时期的作品，当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公开，价值连城。这些年，他一直没动过这些画，直到结婚后，看着温凉玉跟着自己受了不少非议，心里总觉得亏欠。他想把这些画变现，给她留个安稳的后路。

可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小妹、季大哥的女儿女婿、老战友的儿子……都是通过各种拐弯抹角的关系知道了这批画的存在，他们所谓的“移民”，不过是拿到了他分出去的一部分钱，提前去海外打点，为的是将来能“接应”。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温凉玉眼眶红了。

“怕你有负担。”贾似道摸了摸她的头，“我这把年纪了，钱和名气都不重要，只想你好好的。”

温凉玉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怀里。她想起这两年的日子，想起他教她写字时的耐心，想起他记得她所有的小习惯，想起那些被人骂“图钱”的日子里，他握着她的手说“别怕”。原来，他早就为她铺好了路，用他自己的方式。

三天后，贾似道和温凉玉突然消失了。

有人说，他们去了米国，和小妹住得不远；有人说，他们去了新加坡，季大哥的女儿女婿为邻；还有人说，他们根本没出国，就藏在嘉兴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没人知道真相。只知道，贾似道画室里那些价值连城的藏画，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又过了半年，小妹在朋友圈晒出一张照片。照片里，她站在海边，身后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披着外套，依偎在他身边的女生捧着一束鲜花，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得像一幅画。女人的侧脸，像极了温凉玉。

照片配文：“今天天气真好。”

没人点赞，也没人评论。只有海风知道，他们正在说着什么。

“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你画的鱼？”

“像。等风来，它就游向大海了。”

风正好吹过，带着栀子花的浓香。

2025年8月济南

*喻晓，实名赵寅辰，喻晓是笔名。

1952年出生，男。军旅作家、诗人。

1974年发表作品，多用于舞台演出，获奖无数，亦被军地各级刊物刊发，著作多部面市，部分诗歌多语种翻译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