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桃花溪 (散文)
◎柳长青 中国作协会员
辛丑八月,仲秋之初,距离立秋已一月有余。此时,白露已过,秋分将至,但天还很热,只要有阳光照射,就让人觉得仍在酷暑盛夏之中,稍有动作便使人汗流浃背。
人们说这是“秋老虎”在发威。
一俟来到英山小旗岭,我们季节的概念又发生了改变。这里位于鄂皖交界,江淮分水之处,有脚踏两省,眼望江淮之说。天空一碧如洗,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头顶没有洁白的云朵,连飘飘渺渺的丝絮也难得寻觅。眼前树叶纹丝不动,但人们还是感受到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正午在名为“楚城山庄”的农家乐用餐,餐桌就摆在一处并不通透的廊坊,既没有开空调,也没有开电扇,桌上还有四个火锅,香喷喷的菜肴冒着腾腾热气,我们围坐在一起,却丝毫没有热的感觉。我不禁感叹,真是到了清凉世界!为我们端菜上饭的农家姑娘说,这算什么?下午你们要去的地方那才是真正的凉快。
到了出发时间,我们一行分乘几台小车,沿着铺着沥青的、与外界畅连的盘山公路,来到一座公园门口。下车时才发现,领我们前来的正是那个端盘子的姑娘。她帮我们找停车位,清点人数,动作麻利,身手敏捷,刚看她还在跟保安、保洁人员打招呼,一转眼,就看她站在一个窗口前排着队了。看得出她很热情,对这里很熟悉,也很勤勉。
我以为她在帮我们购买门票。很快她就过来说,这个景区不收门票,但要登记。并且为了防疫的需要,还请各位扫码进入。她站在入口,指导也是监督我们扫码。我以为她办完这些手续,就没事了。不想她很快就跟了上来,带着我们往里走。
沿着木制的栈道,左转右拐,上上下下,很快就进入到林荫之中。端盘子的农家姑娘,又摇身变成了导游,只是她手中没有导游们常举的那种三角小旗。她用普通话说,这里就是英山久负盛名的十里桃花溪。为什么叫桃花溪呢?我问。她说,很久以前,一群仙女在天上散花,她们撒下了七七四十九朵桃花,于是就有了桃花冲。然后有一位仙女一不小心,把披着的一条丝巾滑落下来了,飘到这里,就变成了这条弯弯曲曲的桃花溪。我逗她说,仙女是不小心还是特意将丝巾飘下来的?她说,这倒没有考证。我说,是仙女看见这里山高林密,景色优美,就特地把丝巾飘落下来,让它变成这条美丽的溪流,好让凡间的人们不仅能够看到山色,还能听到水声。她嫣然一笑,马上改口说,对,是仙女散花时,看到我们这里只有青山没有绿水,就特意摘下丝巾,飘落下来,让它化作一条绿水常在的溪流。于是,我们这里就有了绿水青山,然后,我们今天就有了金山银山。
一个长在深山的农家姑娘,能够说出这番话来,而且出口成章,表明她跟外面的世界合着节拍,既有见识,又有自己的表达。这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她模样乖巧,眉目清秀,毫无矫揉造作之态,虽是小家碧玉,却落落大方,给人温馨。我不由得赞叹,英山的风景美,空气好,农家姑娘美丽大方,聪明能干,一个能顶好几个城里的姑娘。我们特地来寻找美景,这位为人忙前忙后,却始终不忘把笑容敞在脸上农家女,不就是我们身边的一道靓丽风景吗?如果我能够知道,第二天上午,为我们参观红二十八军纪念馆担任讲解员的,还是这个姑娘。我一定不会吝惜我由衷的夸奖。
正说着,已经能够听到水流的声音了。
还在栈道上,就见绿荫丛中,有一群俊男靓女在水边嬉戏。从他们指间滑落的泉水,从巨石上流淌而下,下面是一汪浅浅的水潭,水面微波荡漾,水中大小之石清晰可见。此时,你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王维的诗句:清泉石上流。只是此时照进林间的不是皎洁的月光,而是午后的斜阳。随着行程的深入,你还会看到,在石上平缓流淌的涓涓细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水旁的石缝里,竟然生长出几株绿色的小草。还有清泉从青石板上流过,青石崖上茂密的灌木,竟然是一边青翠,一边金黄,真是泾渭分明。
引导我们的农家姑娘没让我们散开,她要带我们去看更壮观的水。
从一处陡峭的石砌台阶下来,我们见到了一个状如巨大数字“1”的瀑布,这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瀑布,姑且叫它“1”字瀑吧。虽然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恢宏气势,却也有二十多米的落差。其下是一潭清澈透底的碧水,激流直下,溅起朵朵白色的浪花,发出悦耳的轰鸣。潭边是一片铺满鹅卵石的滩涂,留有枯水季节潭水退却痕迹,正好给三五成群的人们提供了亲近飞瀑的绝好机会。人们在这里,摆弄各种姿势,或合影留念,或单独拍照,一个个争先恐后,忙得不亦乐乎。倒是一旁的亲水平台,少有人去。不光是人在抢镜头,但看水在石中,石在水上,不也有几分争抢镜头的意味么?
一座木制拱桥飞跨两岸。我走到桥上,看水流从一堆怪石缝中奔涌而出,看那个农家姑娘忙着帮人拍照,也被站在水潭边的同伴拉进了镜头。正如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只是看我的人不是在楼上,而是在这名曰清心潭边的鹅卵石上。
接下来继续沿着溪边行走。这其实是山谷间的一条河沟,呈东西走向,有木桥,石拱桥,吊桥,连接两岸,沟通南北。虽然我们时左时右,却始终在朝着太阳的方向行进,仿佛是要追赶在林中若隐若现的太阳。溪流就在这山谷中恣意穿行,它们或从高处直落而下,或从石缝中挤身而出,或在平缓的石面舒坦奔流,虽乱石林立,却阻挡不住它们一路高歌奔向长江、流入大海的步伐。雨季,千树万树的叶尖滴水成河,这条溪流自该湍急奔腾,一路咆哮。而此时正是晴热多时久旱无雨的季节,却还有源源不断的水流冲刷河床、冲击或立或卧的巨石。说明这一带的水源涵养相当不错。
溪中的水与石,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是看似柔弱的水,从千山万壑汇聚起来,将无数的巨石从千山万岭搬运到这溪中集结布阵的,还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巨石顽石,自愿来这里列队迎接水流的到来?若说是水把它们冲击到这里来的,那为什么曾经随着激流翻滚的它们,不继续滚入江河,而是万千年来死死地守在那里呢?是它们不肯离开山的怀抱吗?缘何它们又要脱离母体?若说水在石上流,那为何石石之间又有汨汨流淌的无数细流,给人以水从石中生的感觉呢?
无论是石上清泉,还是潭中的碧水,都是那样清澈,又都是那样清凉,让人生出恨不得捧起来就喝的冲动。看这溪中,水与石相伴而生,相映成趣。水遇石则有声响,石不断接受水的洗礼才有灵性。那些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巨石,虽然失去了原有的棱角,却依然高傲的挺立在水中,显示出中流砥柱的英勇气概。它们没有随波逐流,始终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之上。水来之时,与其搏击,没有水来,就光着身子晒太阳。看它们那副满不在乎,无欲无畏的样子,仿佛是在告诉人们,只要与激流拥抱过,搏击过,轰轰烈烈一回,就此生足矣。
但看岸边之石,安安稳稳,不必担心流水的冲击,也不曾受过石石相撞,互为磨砺的苦痛。却只能身披苔藓,让风吹雨打消磨血性与刚勇,尽管它们也显示出某种岁月的沧桑,却远远没有英俊潇洒的水中石那般受人景仰。尽管它们被冠以诸于双阳石、福心石、仙奕石、转运石之类的美名,却还是让人们为其生出几分遗憾,好像它们过于平庸,多少有些枉为石生。都是一山之石,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这大概是不敢投身激流,只愿袖手旁观的必然结果。
行程才近一半,同来的大多数人却要返回。那个充当导游农家姑娘得带他们去另一个景区踏访,这是已经安排的行程。我是第一次前来,执意要把剩下的景点走完。我想,沿着已经开凿的步道,朝着太阳的方向一直走,总能走到出口。再说这溪流两岸还大有人在。既有人在追赶我,也有人在等着我去超越,还不时有人在向我迎面走来。就是同来的人都回去了,我也有同路人,我不孤单。即便只有我一个人,那又何妨?我仍要一条道走到头。意想不到的是,有沈、郑两位同龄人愿意与我同行,他俩都曾用脚步丈量过这条桃花溪。有他俩相伴同行,我更有兴致,也更有信心。他俩已经站到我这边了,还有人在劝我说,接下来的景致,跟看过了的差不多,而另一个景区则比这里更加别致。
沈先生是位做文学评论大学教授,他要同行,我就更不能打退堂鼓了。就在今天上午,我、他,还有另一位做文学评论的青年教授,一同去寻访红二十五军撤离鄂豫皖根据地、开始长征的最后一战的战场遗址。到了牛背脊骨的顶峰,看到一段隐约若现的战壕,我和那位青年评论家就止步了。而沈教授则拨开层层松枝,继续往前探访。半小时后,沈教授回来告诉我们,他不仅看到了继续向前延伸的战壕,还看到了保存完好的重机枪阵地。搞得我们后悔不迭。欲去看个究竟吧,时间又不允许。只好带着遗憾下山。
我已经吃过一次半途而废的亏了,这回怎么都不能再重蹈旧辙。无限风光在险峰,更好的景色总在前方,总在那些险远之处。我不能只是心向往之,而要亲临其境。更不能在体力尚行之时,在这美景天成的桃花溪又留下半途而废的遗憾。
我们选择继续前行。行不多远,就遇一又大又深之潭,少了那位农家姑娘做讲解,这潭以何为名,就不得而知了。我以为,在这桃花溪中,所有的潭水,都可名曰桃花潭。于是,我借用李白的诗句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友人伴我行!算是表达一下对他二位的谢意吧。
幸亏没有中途折返,我们还真看到了不一样的瀑布。先是“Ⅱ”字瀑,只见一股泉水从一块巨石下涌出,一股从石旁的沟壑中淌流。一石横亘其中,将水流活生生地拆开,状如大写的罗马数字“Ⅱ”。这水也倔,虽被阻隔,却依然要在潭中汇合。再是 “丫”字瀑,一块巨石,突出空悬,水分两股,交汇下落,入潭则静心荡漾。被人命名鸳鸯瀑。这名字让人顿生遐想,虽不见任何水鸟的踪影,却也贴切。该瀑遇石而分,下落之后又合二为一,可不就像传说中的鸳鸯相伴而游,交颈而眠么?最为奇绝的是“川”字瀑,竟有三叠。第一叠流水一片,第二叠水分两道,落差加大。第三叠,三流并行,直泻而下,形似巨大的“川”字。庐山有“三叠泉”,何不借来此处一用?
听水观石已经让人流连忘返。在这天然林中行走,进行深呼吸,又何乐而不为呢?溪之两边山林茂密,满目苍翠从桃花溪的谷缘延伸到漫山遍野。虽然白露已过,却少见落叶,绿色仍是山的主色调。阳光照进林间,既可见光影斑驳,又可见树树都披着金色的霞光。在这个绿色的大世界,和而不同,美美与共,给人无尽启迪。高大的乔木,丛生的灌木,林间的藤蔓、崖上的兰草,杂然相处,和谐共生。更有状如红玛瑙的五味子,缀满枝头,被阳光照耀得晶莹剔透。阔叶林、针叶林、常绿林、落叶林,构成一幅天然美景。一些珍贵的树种,如五针松、香果树、鹅掌楸、青楦、水杉等都随处可见。更多看似普普通通的树,则以千姿百态的造型,默默地向世人叙说着宛如人间的故事。那成双生长在一起,一壮一瘦、一刚一柔,并肩而立的“夫妻树”在秀恩爱。那根底朝上的“翻身树”在诉说曾经的苦难和它的顽强不屈。那藤绕树、树缠藤的“缠绵树”在宣示它们的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漫山遍野的古老杜鹃,无计其数的山桃,则让人回想起春天。在春日晴和之时,杜鹃盛开,桃花怒放,这万山丛中该有多么的灿烂?这自然能让人肃然想起,那是红二十五军、红二十八军,在这山山岭岭洒下的热血化成的一片火红。
作为当地人的郑先生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满山尽披黄金甲。我问其故,郑让我细看。林中多有枫树、银杏,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叶,正在缓慢地由绿转黄。可以想像,深秋时节,霜降来临,满山红叶似彩霞,红叶枝旁又有大片大片的金黄。金黄点缀苍翠,火红映衬碧绿,浑然一体。那时,层林尽染,这里就是色彩斑斓的缤纷世界。
我们一路谈笑风生,终于走出了十里桃花溪,迎接我们的是一个更加苍翠碧绿的宽阔世界。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这十里桃花溪,由东向西,从高到低,蜿蜒曲折。沿途瀑布高悬,潭水清澄,溪流淙淙。怪石嶙峋,壁峭岩奇。绿茵夹岸,古木奇花,层峦叠嶂。顺流而下,桥连两岸,沟通南北。一路之上,虽时而陡峭、时而平坦,时而逼仄、时而开阔,时而拾级而下、时而登阶而上,时而喧嚣、时而静谧,却始终有阳光,有绿色。这正如人生的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坎坎坷坷,只要始终抱着美好的希望一直往前走,总能走出低谷,走向宽广。
走过桃花溪,真是不虚此行。
柳长青, 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七届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芳草》《广州文艺》《长江丛刊》《今古传奇》《湖北日报》《中国县域经济报》和《学习强国》等报刊、平台。著有长篇报告文学《我们在战斗--小区战疫那些天》,出版有随笔集《写给岁月的思考》、中短篇小说集《新麦登场》、散文集《三.条大路走中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