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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血信
延津县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灯光总比别处惨白。牛爱国站在床边，看着曹青娥的胸腔在呼吸机作用下机械起伏，像台老旧风箱。护士刚换过的造瘘袋又渗出血水，在床单上洇出个暗红圆斑，形状像矿洞里的怀表。
"妈，我见到侯宝山写的字了。"牛爱国俯身，矿工扣的锈味混着母亲身上的药味钻进鼻腔，"他说要宽宥......"
曹青娥的眼皮突然颤动。她右手从被单下挣出，枯枝似的手指在空中抓挠，最后落在儿子工作服口袋——那里装着从矿洞带回的怀表。牛爱国赶紧掏出怀表，金属外壳在监护仪冷光下泛着青。
"立冬......"曹青娥的嗓音像砂纸磨过铁管，"那孩子像他爹......"
怀表弹开的瞬间，走廊传来急促脚步声。崔立冬提着个化肥袋冲进来，工装裤上沾满机油。他看见曹青娥，膝盖一软跪在床前，额头重重磕在铁床栏上："曹姨！我爸他......"
曹青娥的瞳孔突然聚焦。她左手抓住牛爱国，右手攥住崔立冬，力道大得惊人。呼吸机警报响起，氧饱和度数值直线下跌，她却挣扎着要坐起来，干裂的嘴唇开合着吐出几个音节："刘......香......兰......"
这是刘寡妇的名字。牛爱国突然想起母亲说过，侯宝山当年是跟刘香兰"私奔"的。崔立冬却像被雷劈中，从化肥袋里掏出本发黄的日记本，扉页贴着张三人合影：年轻的侯宝山和崔大林中间站着个圆脸姑娘，照片一角被烧焦了，残留的钢笔字写着"香兰，1978春"。
"我爸日记里说......"崔立冬的声音哽住了，"说他和侯叔都......"
曹青娥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氧气面罩上。她拼命指向枕头下方，牛爱国摸出个信封，已经被血浸透大半。信封里是张矿工安全证，背面用铅笔写着潦草字迹："青娥：我救立冬他爹，就像你会救刘寡妇。宝山绝笔。"
医生护士冲进来抢救。牛爱国被推到墙角，手里紧攥着那张安全证。崔立冬的哭声与监护仪的尖啸混在一起，化肥袋里滑出本相册，摊开的页面上是年轻时的庞建军站在煤矿子弟学校门口，身旁的孩子们举着"欢迎崔老师出院"的横幅。
"肾上腺素1mg静推！"主治医生的吼声中，曹青娥突然挺直脊背，左手在空中划出个奇异弧线——牛爱国认出这是她扫地的动作。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定定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嘴角扯出个微笑："宝山......井下......暖不暖......"
心电监护仪拉出笔直的绿线。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缝隙，正照在她紧握的右拳上。护士轻轻掰开那只手，掌心里是那枚矿工扣，"宽宥"二字在晨光中闪烁。
崔立冬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抖着手从相册夹层抽出张纸：县人民医院的诊断证明，患者姓名"刘香兰"，诊断结果"输卵管结核合并不孕"。日期是1981年12月，矿难前三个月。
"所以侯叔知道......"崔立冬的银牙在晨光中发亮，"知道刘寡妇不可能怀孕......"
牛爱国想起矿洞里的粉笔字，想起庞建军临终前给的矿工扣，想起母亲三十年如一日扫地的背影。所有的碎片突然拼合成一幅荒诞的图景：侯宝山知道刘香兰不能生育，却仍带着"私奔"的骂名去下矿；曹青娥知道丈夫清白，却故意维持着被抛弃的假象；庞建军背负着两条人命活下来，最终在肝癌疼痛中吐出真相。
护士长轻轻盖上白布。牛爱国机械地跟着推车走，在电梯口遇见坐在轮椅上的庞丽娜。她腹部缠着绷带，手里捏着张B超照片——是之前那个被流掉的孩子。
"爱国......"庞丽娜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继父死了。"
电梯门缓缓关闭。牛爱国透过缝隙看见庞丽娜把B超照片撕成两半，却将其中半张塞回病号服口袋。他忽然明白，有些伤痛就像母亲扫了三十年的车辙印，看似徒劳，却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太平间门口，崔立冬蹲在台阶上抽烟，脚边堆着从化肥袋倒出的物件：锈蚀的矿灯、小学教师聘书、还有把缺了弦的二胡。最上面是张泛黄的结婚照，年轻时的庞建军穿着中山装，身旁的新娘腼腆微笑——竟是刘香兰。
"庞丽娜她妈......"崔立冬的烟头在晨雾中明灭，"就是刘寡妇。"
牛爱国想起庞丽娜撕B超时的神情，突然浑身发抖。如果刘香兰真的不孕，那么庞丽娜是......太平间的冷气从门缝渗出，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像矿洞里晃动的投影。
"老牛。"崔立冬突然按住他肩膀，"你妈最后在你手心写了什么？"
牛爱国摊开手掌。曹青娥用指甲划出的血痕已经干涸，但两个字的形状清晰可辨："宽宥"。
崔立冬的烟掉在地上。他从后腰抽出那把断掉的修车刀，刀柄红绳早已烧尽，只剩焦黑的绳头。"这个给你。"金属在晨光中泛着冷蓝，"侯叔打它时说过，要留给最像他的人。"
牛爱国接过刀，发现断茬处露出暗格。他用指甲撬开，里面是张折叠的纸条，侯宝山工整的字迹写着："给我儿：若你恨，就想爹在井下很暖和。"
殡仪馆的车来时，崔立冬已经走了，留下那堆遗物和半包红旗渠。牛爱国坐在台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太阳升到头顶。烟盒里掉出张字条，是崔立冬潦草的字迹："老崔修车铺给你了，我去南方找庞丽娜——她毕竟是我师妹。"
牛爱国想起母亲常说的话："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可当"以后"终于来临，他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意——宽宥不是原谅别人，是放过那个被困在过去的自己。
手机在兜里震动。县医院护士站的号码，王护士的声音带着犹豫："牛师傅，庞丽娜让我转告你......她说孩子确实是你的，年会那晚......"
"我知道。"牛爱国打断她，抬头看向太平间的小窗。阳光透过玻璃，在曹青娥安详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仿佛侯宝山从矿井深处伸来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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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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