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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肿瘤科的相册
延津县医院肿瘤科走廊比别处暗。牛爱国数着门牌号，消毒水味里混着某种腐败的甜腻——像小时候继父家柜子里捂烂的苹果。309病房门虚掩着，里头传来电视剧对白和痰盂碰撞的声音。
推门时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靠窗病床上蜷着个干瘪老头，手臂上的留置针连着镇痛泵。床头卡写着"庞建军，肝癌晚期"。电视机正播《渴望》，刘慧芳的脸在雪花屏里扭曲变形。
老头转头，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亮得骇人。牛爱国突然明白庞丽娜的杏眼遗传自谁——这双眼睛长在女人脸上是风情，在将死之人脸上只剩狰狞。
"丽娜的男人？"庞建军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铁管。他试图坐起，腹水让肚子鼓得像临盆孕妇。枕边摊着本相册，塑料膜反光里能看到幼年庞丽娜穿红裙子的模样。
牛爱国盯着输液架。镇痛泵显示每小时2毫克吗啡，这个剂量足够让正常人昏睡，老头却清醒得可怕。"你知道她怀孕了？"
"知道。"庞建军突然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那丫头十二岁就来月经了。"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相册，"她跟你说过吗？第一次是在我家煤棚里。"
监护仪上的心率线陡然攀升。牛爱国拳头砸在床头柜上，药瓶蹦起来又落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相册翻到中间页， teenage的庞丽娜站在初中校门口，手臂上有淤青，笑容勉强得像是画上去的。
"那年我打断她两根肋骨。"庞建军指着照片，"就因为她在作文里写'我的父亲是畜生'。"他扯开病号服，胸口文着个褪色的"丽"字，"后来她学乖了，给我文了这个。"
牛爱国胃里翻起酸水。他想起庞丽娜颈侧的淤青，想起她总用右手护住小腹的动作，想起那份被撕碎的亲子鉴定报告。窗外杨树沙沙响，树影在老头脸上爬行如蛆虫。
"现在遭报应了？"牛爱国指着肝癌诊断书。
庞建军咳嗽着摸出烟，过滤嘴沾上嘴角的血丝："矿上给的报应。"他吐出的烟雾形成一个个灰圈，"侯宝山死的那年，我在现场。那口井后来填了，填进去七条命。"
牛爱国浑身血液凝固。母亲从未提过庞建军，但此刻老头从枕头下抽出的东西他无比熟悉——侯宝山下井前拍的照片，同样的角度，只是这张背面写着"青娥：若回不来，让孩子知道爹是怎么死的。"落款日期1982年3月15日，矿难当天。
"我是安全员。"庞建军的手指在照片上留下血印，"本来该我下井......"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痰盂里溅起黑色血块，"侯宝山替我去的，因为我说能给他媳妇弄到手术指标。"
监护仪警报尖啸。护士冲进来给老头注射镇静剂，相册滑落在地，散出更多照片：庞丽娜初中毕业照、高中录取通知书、还有张烧掉一角的B超单——日期是今年三月，胎儿影像旁写着"孽种"。
牛爱国捡起B超单时，发现背面贴着郑州某私立医院的收据，项目是"绒毛穿刺DNA鉴定"，患者签名处是庞丽娜颤抖的笔迹。他突然明白周医生那句没说完的话——胎儿可能有亲缘关系。
内科病房的电梯挤满探病家属。牛爱国在人群缝隙中看见小蒋的金链子一闪而过。跟到二楼拐角，摄影师正把个信封塞给王护士，两人争执间掉出张支票——金额栏填着"50000"，用途写着"封口费"。
曹青娥的病房门关着，心电监护仪规律地滴滴响。牛爱国轻轻推门，看见母亲正对着窗户梳头，银白长发在晨光中像匹缎子。床头柜上摆着个陌生铁盒，边缘露出截红绳。
"宝山？"曹青娥转过头，眼睛亮得反常。她手里攥着汇款单和亲子鉴定报告，两张纸粘在一起，"钱收到了吗？够治病吗？"
牛爱国握住母亲的手。皮肤薄得像层纸，下面是突突跳动的血管。铁盒里躺着崔立冬的红绳修车刀，刀柄刻着"1982.3"——与侯宝山矿难日期完全一致。
"妈，这刀......"
"立冬昨天来的。"曹青娥眼神突然清明，"他爸是侯宝山的把兄弟，死在同个矿上。"她咳嗽着指向铁盒底层，那里有张泛黄的矿工合影，年轻时的庞建军站在后排，手臂搭在侯宝山肩上。
护士进来换药时带来新消息：庞丽娜转回县医院了，在六楼妇产科。牛爱国上楼时，电梯镜面映出他憔悴的脸——眼下青黑与侯宝山遗照上的疲惫如出一辙。
六楼走廊的长椅上坐着崔立冬。修车匠换了身干净衣裳，左手缠着绷带，腰间别着把新扳手。看见牛爱国，他默默递过一张纸：郑州警方出具的询问笔录，上面说刺伤庞丽娜的是个"穿工装的男人"。
"不是我。"崔立冬转动扳手，"当时我在汽修厂放火。"
牛爱国想起视频里拄拐的汽修厂老板："监控呢？"
"坏了。"崔立冬露出古怪笑容，"就像二十年前煤矿监控总在出事时坏掉。"他撩起衣襟，腰间有道陈年疤痕，"我爸死在井下时，庞建军是当班安全员。"
妇产科病房里，庞丽娜正在睡觉。她右手仍习惯性护着小腹，输液管在苍白的手臂上投下蓝色阴影。床头柜摆着新的B超单——"宫内无妊娠迹象"几个字被红笔圈出。
牛爱国轻轻掀开被角。病号服下摆露出道新鲜刀伤，缝线像蜈蚣脚般排列。他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对比崔立冬发来的汽修厂老板照片——那人右腿的伤口缝合方式与庞丽娜的一模一样。
护士来换药时带来个包裹，寄件人写着"周医生"。里面是郑州那家私立医院的完整病历，最后一页附着DNA鉴定结果：胎儿与庞建军存在亲缘关系的概率为99.99%。
病历里夹着张字条："庞女士手术前说，如果孩子是你的，她会跳楼；如果是蒋志强的，她就讹笔钱；如果是她继父的......"字迹在这里被水渍晕开，只能辨认出最后三个字："......烧死他"。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拍打玻璃的声音中，牛爱国听见庞丽娜在梦中呓语："......煤棚漏雨......"她的手指在空中抓挠，仿佛要握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他轻轻握住那只手。掌心的茧子摩擦着庞丽娜细腻的皮肤，这个触感让他想起母亲扫了三十年的扫帚把。曹青娥总说"日子是过以后"，可当以后充满这样的伤痛，人又该怎么过？
监护仪突然报警。庞丽娜在剧痛中惊醒，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爱国？"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孩子......"
"没有了。"牛爱国握紧她的手，"以后也不会有了。"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庞丽娜猛地抽回手，从枕头下摸出把折叠剪，刀尖对准自己喉咙："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孕检单？因为那是我杀他的证据！"她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故意怀上他的种，就等着流产那天看他肝癌疼死......"
剪刀被闻声赶来的护士夺下。镇定剂推入静脉时，庞丽娜最后看了牛爱国一眼，那眼神与她十二岁照片里的如出一辙——充满绝望的控诉。
雨停了。牛爱国走出住院部时，夕阳把云层染成血红色。崔立冬的摩托车停在花坛边，后座绑着个工具箱。修车匠递来头盔："去哪？"
"煤窑。"牛爱国看向西边，"侯宝山死的那口井。"
崔立冬发动引擎时，工具箱里传出金属碰撞声。牛爱国瞥见一抹红色——是把崭新的修车刀，刀柄红绳系着个小相框，里头嵌着矿工合影的复印件，庞建军的脸被刀尖扎了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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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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