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湛之晴的宇宙叙事
文/提秀莲
当外孙睡着后,我便断断续续地读着《小汐流浪记》。利用这小半年的零碎时间,终于读完了这部八十万字的科幻小说。阖卷之际,方知心无旁骛地阅读竟成奢侈。遥想其创作者湛社琴女士,从二十余万字的初稿出发,历经二十余载的打磨,终将其拓展为八十余万字的浩浩洪流;尔后,她又忍痛删削十万字,又在精炼的基础上,终成今日这八十万字的厚重结晶——这岂止是文字的耕耘?这分明是以心血与意志,在文字的旷野中坚韧不拔的跋涉啊!
几年前手机微震,一个陌生请求弹出:“家乡凤县岩湾,文学同路人。”岩湾,这名字如钥匙,瞬间捅开记忆的封泥,宝坪高速的晨光犹在眼前:群山翠色被金刃剖开,车轮似银梭,在隧桥的经纬间穿织;道旁徽派民居若白蝶栖落山坳,草木脉络与河渠银线交缠,将天地织成流动的氧舱。因这岩湾勾连的亲切图景,指尖轻触,通过了请求。
她静默如岩溪深处的青石。朋友圈偶见其痕,却鲜露文字疆域。直至《小汐流浪记》扉页简介跃入眼帘,“湛之晴”三字方揭晓谜底——这静默之下,竟是一场生命的华丽迁徙:从工程师到记者、编辑,终成执掌笔杆的作家。当钻头停止嘶鸣,钢笔却在稿纸上掘进另一片精神地层;主编《司泵工》的缜密思维,悄然结晶为《人民日报》《星星》《飞天》等报刊上沙枣花般清冽而坚韧的文字,更凝结成《丝路故事》《一弯月儿跌进水碗里》等小说集与《大漠魂》《我在长安等你来》诗集的累累硕果……这般丰厚的文学版图,令我这寻常的作者,唯仰望、惊叹与敬意。
最撼动心魄的,当属《小汐流浪记》的魔幻笔力。湛之晴熔铸祖母的古老传说、外婆的饥荒记忆,将个体梦魇升华为磅礴母题。开篇如黑蛾扑向现实的六个诡谲梦境中,腋生翅痣的女孩小汐,被“乌鸦嘴”的污名缠绕,预见婚车坠河、血溅公路,最终被篮球砸入漫长昏迷。周遭芒刺般的仇视如影随形,而更可怖的是,当她行至梦中凶境,“砰!”一声巨响,现实竟将噩梦复刻得分毫不差。
这般笔锋,在“恩将仇报”一章更显凌厉。小汐身前的枪口与身后同胞的哀求,构成末日祭坛图景。黑衣人倒数声如冰锥凿击时空,人性在求生欲中坍缩成赤裸兽性——老者颅骨炸裂的血花,年轻人歇斯底里的背叛,恰是文明链环崩断时溅射的金属碎屑。百人闻令“蹲下!”的集体震颤,既是精神操控的魔幻笔法,更是千年礼教在枪栓拉动时的集体跪伏,如青铜编钟在废墟中轰鸣救赎之音。子弹瓢泼,黑衣人终成祭奠道德废墟的青铜人牲;反杀青年憨笑与市长之子毙命泥尘的对照,暗合“血锈终覆特权铭文”的冷冽史观。最刺耳者,非枪火霹雳,乃获救者鸟兽散时踢飞的弹壳滚动之声。
小汐转身,大衣扬起的弧线割裂出救世主与刽子手的量子叠影。“救是因同族,放是因不同心”——这判词般的冷语,道尽拯救的悖论与寒凉。
魔幻的惊雷亦在秦岭腹地炸响。毛野人机甲横行,水泥封印家园,烧烤亲朋之宴悚然铺陈。小汐携子奔逃于荒野迷途,唯有点燃寻夫星火,如仰赖北斗导航。古桃树滩的未解悬案、极兔制剂的冰冷符号,与灼热的生存焦灼熔铸一体。这超现实的秦岭叙事,以荒诞刻写家园沦丧之痛与女性坚韧之魂,是飘荡于现实裂缝的生存寓言,满溢对故土根脉被撕裂的切肤忧思。
科幻暴力美学在伍灵泽的金属之躯上臻于精妙。子弹嵌入脊背却无鲜血,伤口泛着冷冽金属光泽,将“身体改造”推入存在主义的拷问——当器官被机械置换,痛觉的湮灭究竟是进化还是异化?360度反向弯曲的手臂,如一道违背自然的诅咒,彻底消解血肉之躯的脆弱,亦剥离人性的温度。其与隐身者伍德的致命博弈,更是科技与原始感知的荒诞交锋:空气流动取代视觉猎杀,精密仪器解析物理痕迹,隐身衣的虚妄屏障终在腿骨断裂的“咔嚓”声里碎尽,恰似一曲对人类肉身局限的残酷挽歌。
权力暗流则涌动于昆仑山密室。兽皮卷轴的幽光,暴露出文本深植的东方玄幻根脉。发黄卷轴与脆裂古籍,暗合“历史即封印”的古老隐喻。湛俊凤颤抖的双手,老者按下墙砖的秘启仪式,画像中剑眉男子“不怒而威”的容止,皆将个体悬念升华为权力图腾。更耐人寻味的是庙堂权谋的嵌套:一号首长死于“意外”蜈蚣剧毒,牵扯出三大隐世家族的冷眼旁观;荒漠狼剿灭令由临时政府下达的表层叙事,实则为湛家千年秘卷的浮现铺设伏笔。当蜈蚣毒液与昆仑雪峰的古卷在时空共振,魔幻现实主义便淬炼出东方式的筋骨。
秦岭烽烟,小汐孤鸿般掠出战壕,以血肉之躯搏击钢铁洪流。九浪叠掌破袭机甲经脉,东方武学智慧如古匕刺透冰冷科技甲胄。湛卢剑魂虽敛于鞘,“能量神经”之喻已寒芒乍现。李德惊颤的瞳孔里,烙印着那抹于炮火中腾挪的纤影——恰似秦川大地淬炼的生存意志,在机械狂潮里劈出的一道文明电光。刚柔相济的对抗,宛如一柄震鸣于机甲铁幕下的青铜古剑,其悲怆绝唱,穿透金属的喧嚣。
星河彼岸,科罗拉多桌山竟成文明祭坛!小小孑立狼背,稚手点化毛野人,病毒净化演为惊世驯化仪典。二十亿年岩层默然见证,外星蛮族俯首听稚子敕令。极兔项链如无形脐带,链结母子心电,亦系起宇宙两端的文明微光——这源自地球秦地的凝望,竟使外星荒原初沐东方伦理的曦照。地球的创痕与星海的征途,在“桌子山”的时空切片中悲怆对话,宇宙孤儿的惊啼,实乃生命向无垠扎根的倔强宣言。
大地,确然不负深耕者。那些于岁月风沙中以心血丈量长路的行旅,其跋涉的故事,早如静默的根系,在每一次精神风暴席卷之前,悄然于灵魂深处筑起了无形的,抵御虚无的终极基石。
然而,上下两部八十万言的小说,其磅礴气象与幽微哲思,又岂是寥寥数语可尽述? 它是一场在钢铁与血肉、地球与深空、毁灭与救赎之间展开的壮阔实验。湛之晴以笔为椽,在科幻的苍穹下重构了东方的筋骨与精魂——小汐凌空搏击的剪影,是古老武学在末世的不屈回响;小小点化蛮荒的瞬间,是伦理星火向宇宙深处的温柔蔓延。这是一次将秦腔吼入银河、将青铜铭文刻入星舰甲板的精神创世。当合上这部厚重的小说,那机甲轰鸣与星河低语交织的余韵,仍如不息的钟磬,在读者心谷久久回荡——提醒着我们,纵使文明航船驶向不可知的深暗,那源自大地深处的坚韧、智慧与温情,永远是穿越虚空的罗盘,是抵御荒芜的最后长城。
作者简介:
陕西省作协会员,宝鸡市作协理事,合肥市作协会员,诗歌散文在《中国文艺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财经报》《延河》《华文小小说》《中国艺术报》《西北信息报》《宝鸡日报》《陇南日报》《商洛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几百篇,岀版散文集《凤凰之乡随想录》。著有《行板如歌》、《花雨纷纷》散文集与诗歌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