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槐花开了(2006年夏)
1
老槐树开花那天,整个家属院都轰动了。
三十年没开过花的枯树,一夜之间缀满雪白的花串。徐彩凤清晨扫院子时,一朵槐花正好落在她发间,香气清冽得像山涧的水。她仰头望去,发现树干上那道二十年前的砍痕——白解放当年发疯般劈砍留下的伤口——竟然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褐色的疤。
白远航蹲在树根处玩泥巴,突然用小铲子挖出个铁皮盒子。盒盖上"红星"两个字已经锈得看不清了,但打开后,里面的《电工手册》扉页上,白建设清秀的字迹依然清晰:"哥,这次回部队前,我把真正的图纸藏在..."
后半句被虫蛀得残缺不全。
2
军纪委的人来得比预期早。
两个穿便装的年轻人站在杂货店门口,其中一个的公文包鼓鼓囊囊,露出档案袋的一角。白解放正在后院修冰柜,螺丝刀突然在手里断成两截——正是那把刻着"杨"字的。
"白建设同志的技术革新..."年轻军官翻开笔记本,"经核实已应用于新一代..."
徐彩凤的耳朵突然嗡嗡作响,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她只看见丈夫的背影僵得像块石头,而白鸽怀里的远航突然伸手去抓军官肩章上的五角星,孩子耳后的红痣不知何时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
军官留下个牛皮纸袋就走了。里面是烈士证明书和一枚二等功奖章,证书落款日期是1980年4月,距离白建设牺牲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
3
杨妻的葬礼在下雨天举行。
陆小鹏意外地出现了,西装革履,金链子换成了素银的。他往墓前放了束白色马蹄莲,忽然对白鸽说:"我爸的骨灰...其实撒深圳海里了。"
雨越下越大,墓碑上的照片被水雾模糊。白鸽恍惚看见照片里的杨妻在笑——就像当年文工团演出结束,她偷偷往后台塞给杨卫国两个西红柿时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废弃的自行车厂。拆迁队的挖掘机已经推倒了水塔,瓦砾堆里露出半截军绿色铁柜——正是当年藏录音带的那只。白鸽突然冲进雨里,从扭曲的柜门中扯出个油纸包。
油纸里是盘崭新的磁带,标签上写着"1979.3.28 最后一次记录"。
4
磁带在录音机里转动时,槐花的香气从窗口飘进来。
"...我是白建设。"录音里的声音年轻得让人心碎,"如果听到这段录音,说明我可能回不去了。真正的图纸在群青颜料管里,改良后的瞄准镜可以..."
突然插入阵剧烈的爆炸声,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在录音中断前的最后一秒,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白建设喊了声:"哥——"
尾音拖得很长,像一根永远落不到地面的羽毛。
白解放走到院子里,发现孙子正踮脚够槐花。孩子的耳后干干净净,再也找不到红痣的痕迹。风吹过树梢,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有几朵粘在了烈士证明书的玻璃框上。
远处传来洒水车的音乐,还是那首《我们工人有力量》。白解放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建设探亲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等槐树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吃你做的炸酱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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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鸡毛与星光
写完这个故事时,窗外正落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键盘上的手指停顿许久,仿佛还能触到白解放数煤球时指缝间的黑灰,徐彩凤手帕里金瓜子的凉意,以及白建设那本《电工手册》纸页间簌簌掉落的红土碎屑。这些虚构的人物,在某个时刻竟比我认识的许多真实面孔更为鲜活。
最初只想写个关于"一句顶半生"的寓言——人生中某些瞬间的言语或选择,其重量足以抵消半辈子的庸常。但故事自己长了脚,沿着1978年到2006年的时间线奔跑起来。它穿过下岗潮的阵痛,碾过时代转型时扬起的尘埃,最终停在一棵开花的槐树下。那些我未曾亲历的历史褶皱里,藏着无数白解放和徐彩凤的叹息。
特别要感谢刘震云老师的文字给我的启示。他笔下那些小人物与宏大历史的碰撞,总让我想起老家县志里泛黄的纸页——真正改变普通人命运的,往往不是教科书上的大事件,而是某张突然到来的通知单,某盘意外发现的录音带,或某个清晨发现枕边人多了根白发。
故事里的"鸡毛"最终飞过了河。现实中的我们,或许仍在岸边捡拾着生活的碎片。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记得在某个黄昏,停下脚步闻一闻突然开放的槐花香。
2023年冬于黑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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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