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上的弯月亮
文/钱米
稗子荫住了稻苗,烤烟叶子黄得冒油,柴房里所剩无几……农忙的高潮到了。大人当成牲口用,小孩子当作女人用。
天刚亮,陈润堃就起床了。他洗了一撮箕的红薯,形状歪扭的被挨个挑出来检查,生怕缝隙里夹着小石子弄卷刀口,再剁成玉米粒大小的小块块。剁红薯是陈润堃干得最多的活计,这是猪的主食。他张开左手虎口紧紧地摁住红薯藤,留出香烟滤嘴长短的一小截,右手地甩着菜刀,刀口紧贴着食指落下,软塌塌的红薯藤成了只有米粒长的小截截。
人们一诉苦,总绕不开一句话,每天这么多张嘴巴等着的。这些嘴巴有人的,还有鸡、狗、猪、牛……孩子吃不饱要哭,牲口吃不饱要叫。土豆、红薯、玉米、水稻麸子……不够牲畜吃,就得用草料去填饱它们的肚子。人们按着嘴的不同,把草料分成了猪草、牛草。
牛自食其力。两排牙齿锋利强硬如铡刀一样,大的胃是仓储,小的胃是加工房,吃草时像一台小型收割机,回到圈里再慢慢反刍。猪坐享其成。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句话在猪身上得以充分得印证。吃惯了现成的猪食,那副威风的大长嘴长得越来越短,吃食的动作变得娘气。娇气的猪儿吃不惯粗枝烂叶,猪草必须精挑细选。初夏和春末是人畜皆可食的的野菜,野芹菜、马齿苋和糯米草……夏末和秋天的猪草主要是种的红薯藤,冬时和初春大多是菜叶子。直接丢进猪圈不宜营养的充分吸收,宰猪草成了每天的必备工作。
宰好猪草,灶里生火添柴。开透了之后,在面上加上两戳瓢的玉米面。陈润堃按着妈妈的一贯吩咐,轻轻地搅动以防玉米面团成疙瘩煮不熟,搅拌得太过的话会糊锅。更要紧的是,面上的这点玉米面不够每头猪都吃上,育肥的年猪和育仔的母猪才有分。有的猪碰上条件拘谨的主人,至死都没吃上几顿玉米面。弄好这一锅猪食,已是两个小时之后。
学,可能只上几年。活,却要干一辈子。文化知识的教授是有章节的,农活的传承颇具揠苗助长的意思。猛然间对一项技能开了窍,无关于你的年龄和身高,是那个时刻需要你赶鸭子上架。其余的事情更加不可胜任。陈润堃就是这样学会宰猪草的。一个月前还未放暑假,一天放学回家,妈妈吩咐了他一句--煮猪食,就急匆匆上了坡。这句话意味着,他需要洗红薯,剁红薯,宰猪草,添水烧火,和玉米面。
妈妈忽略了他从没宰过猪草。但是,农村人是不能拒绝的,包括小孩,真有很多张嘴等着。不管好牛的嘴巴,地就耕不好。不管好猪的嘴巴,油和肉就会失去保障。不管好鸡的嘴巴,窝里就没有蛋。管好了这些嘴巴,人的嘴巴才有着落。
前一天妈妈宰猪草时,陈润堃在一旁烧着火。他妈妈宰猪草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动作麻利,细得出奇。她往猪草盆边一坐,嚓--嚓的声音就响个不停,手和刀配合得天衣无缝,几乎不需要眼睛的帮助。一块地里长的猪草,经她的手就脆嫩了很多。同一把菜刀,在她手里最能显露锋芒。更让人佩服的是,横竖看过去,刀都是照着她的手砍下去的,一刀又一刀,身手完好。
依着葫芦画瓢吧。陈润堃比划起来,第一刀宰断有豌豆夹长;第二刀,短了一点,但是一把红薯藤只被宰断了一半;第三刀,用力过猛菜刀差点砍穿木盆的底板;第四刀,第五刀……长短不一,动作缓慢。一折便断的红薯藤变得难以对付,力度小一点如同砍在钢丝上,铆住了劲又像劈进了水缸里。刀的力度和角度不好控制,最难的还是要对着自己的手下刀。
逼得没法,只得改用切菜的方法。茄子、南瓜、茄子、豆角……甚至洋芋和辣椒,陈润堃都可以轻松应对。红薯藤乖巧起来,仿佛是在妈妈手里一样。两三尺长的红薯藤终于变成了小粒粒。
农村人处于夹缝之中,头顶是恩威并施的天菩萨,大地是众生的禅房。人们握着称手的木鱼棒--锄头,流不尽的血汗是最虔诚的祭品,历经几千上万年的修炼,参透出了普济群生的生存之道--埋头苦干。年幼的陈润堃不懂这个道理,完全置身于这一堆红薯藤之中,无暇顾及溅在脸上的碎叶子。
河对岸的小学里响起了钟声,那是六点钟晚自习的上课铃。前一天的这个时刻,锅里开了一半。而今,还有一半的红薯藤没有料理。太阳下山,人该吃饭了,猪也要吃食。
除了猪食,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陈润堃。择一把红薯叶子在水里洗两遍,选四个土豆削皮切片,去菜园里摘回豆角和辣椒洗切……此刻,那些不以务农为业的玩伴正在嬉戏打闹。陈润堃无心赴会,他早已顺受这种生活,就像他的父母还在干活一样。农闲之时,或是完成了当日的分工,他才能做回个孩子。
脱了外套,湿透了内衣。切红薯藤太耗费时间了。陈润堃无奈地把剩下的红薯藤全部码进木盆里剁了起来。废了半天的劲,长的还有手指头长,细的成了粉沫沫。红薯藤的汁液里从木盆的细缝处渗了出去,在不平的泥地上积成了滩,又很快地被土尘销蚀,只留下绿色的印记。
长时间半蹲着重复相同的动作,陈润堃脚趴手软,顾不得红薯藤的长短,倒进锅里煮了起来。灶膛里熊熊大火,陈润堃的头顶冒着“青烟”,瞬时无比轻松。天黑之后,人和猪得以填饱肚子,没有夸奖,没有批评,陈润堃呼呼睡去。
往后的几天,陈润堃学到了窍门。妈妈说,左手顺着红薯藤往后缩,紧跟着手下刀。爸爸讲,菜刀每次砍在相同的位置,左手推着猪草往前拱。陈润堃依照爸爸的方法,能很快地宰好一盆红薯藤。
陈润堃明白了,为什么是“宰”猪草,而不是“砍”或者“切”。“砍”的动作粗暴没有章法,“切”又太过精巧拖沓,“宰”则讲究下刀稳当,位置精准,兼具合适的力度。宰猪草时,真的像是按着敌人的头宰杀。
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洑水的。学会了宰红薯藤没几天,玩伴周昊来约陈润堃去抓蛐蛐喂鸟。周昊的爸爸在政府就职,妈妈是信用社的职员,他家的晚饭总是准时准点。陈润堃麻利地干着手里的活儿,周昊在一旁绘声绘地夸赞着他的玩物儿,翅膀上有几支白银般的飞羽,脖颈处一圈的绒羽如黄金一样。系念着小八哥,陈润堃铆足了劲,甚至有一点急躁。
梦里找到了厕所,田埂上踩虚了脚,手里的碗抓空了...... 这些事儿是一样的,明知出错了,却已为时已晚。落下的菜刀犹如一颗射向自己的子弹,等到看清弹道已慢了半拍。左手躲不掉了,未知的只是受伤的程度。
猛地,菜刀被扔到了一边。陈润堃立马缩起左手,在鲜血溢满刀口之前,看清了指骨的庐山真面目,而后疼感紧随而来。他从惊吓和懵怔中挣脱出来,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左食指上的血牵着线地往下流。万幸的是,手指能屈也能伸。受了意外伤害的人,一定会四下检查,生怕缺胳膊少腿了。盆里没有血肉、手指,身体别处也没有痛感,陈润堃缓过气来。
自家的娃儿自己抱。陈润堃往伤口上倒了半碗白酒,疼得他直跺脚。此时,周昊从家里要来了两张止血贴,他妈妈不放心跟着来了。
来,让张姨看看。只见他食指上一块皮子脱离了骨肉的联系,手上糊满了黑乎乎的稠液,已分不清是红薯藤的胶汁还是未干的血。
走,张姨带你去医院包点药。陈润堃低着头不吭声。
张姨撕开了一张创可贴包上。干净鲜艳的黄色胶布缠在了这只满是污浊的手上,像荣耀的嘉奖章。这是陈润堃第一次用创可贴。要不是张姨来,他是不会接受的,只因需要花钱买。他准备去扯杜仲叶子捣碎了包上,这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办法。
别沾水偶,你妈安排的这些活先别管了,等她回来我给她说。张姨轻声地嘱托。三年级的陈润堃突然湿了眼眶,无关于疼痛,无关于感动,这几句话让他变回了孩子。
张姨误解了,她连忙安慰到。离屁股远着了,不耽搁以后娶媳妇。她伸出左手,娇嫩如百合花苞的食指上有一道弯弯的疤痕。看吧,过几天它就会长成月亮。
张姨走后,陈润堃仅凭着右手操持着余下的活儿,爸妈摸黑才归家。一团团乌云如匆匆过客,夜色忽明忽暗。月儿在山头上,在村野孩童的食指上。
作者简介:
钱米,现居重庆,自由职业者。闲暇之时,文字是我的密友。浑浊浮躁之际,阅读和写作助我保持清醒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