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学宴(小小说)
傅延芝(山东)
亲戚家孩子要办升学宴,大红请帖这就送到了手上。原是远房一门,平日疏于往来,但凡红白喜事,照例便有一纸帖子送到。家人略作商议,最终派了我去赴这场宴。
路倒不远,五六里地。我将家中那辆三轮车擦拭干净,换上整洁衣裳,顶着日光上路了。
大酒店门前,红绸拱门如一道彩桥,“鲤鱼跃龙门”几个大字气势颇壮。长蛇般的火鞭伏地待命,只等吉时点燃腾跃。村干部与家中长辈笑容满面,簇拥着招呼宾客,声浪如潮。
我也被裹入人潮。门内设记账桌,烟糖瓜子罗列,一位戴眼镜的斯文青年和一位帅气的中年人端坐其后,笑容可掬,一个负责记账,一个负责数钱。交礼金的人排着小队,我暗忖:“待会儿再交罢……”念头未落,已被一位身着艳红旗袍的女子引进了包间。
一桌十人,八个大人,两个小孩,都不认识。穿旗袍的女子指点:这是孩子大姑,那是二姑,这是大姨,那是二姨……轮到我,她略思忖,笑道:“该叫姑姥姥了。”一圈名号报下来,称谓如风过耳,到底也没理清谁是谁的姑姨,只当是场礼节的风拂过面颊。
席间菜肴堆叠如山,白酒红酒饮料果汁列阵以待。众人杯盘交错,谈话却从国际风云卷到民生多艰,由高耸的房价跌入艰难生计。抱怨声里,有叹土地尽被高楼吞噬,无处种粮;有诉打工艰辛,工钱拖欠;又拉扯最近被审查的县委书记……痛骂一通贪官污吏,转而聊起抖音上的新鲜事。末了,话题又落回村头巷尾:谁家姑娘嫁入豪门,谁家媳妇跟人跑了等等,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说着那些沾着烟火气的琐碎。席间倒也热络,只是奇怪的是——从头至尾,竟无一人问起今日宴席主角:那孩子考了多少分?录取了哪所学校?这些本该的题中之义,竟被满桌喧声淹没。
饭毕,天际隐隐滚过雷声。想起预报有雨,我便匆匆道别,驾着三轮车在云气低垂中急急驶回。
夜里翻包取物,指尖蓦地触到一叠硬挺的纸——备好的礼金!心猛地一沉,如石坠渊:糟了,竟把这最要紧的事彻底忘了!
当下不敢惊动家人,慌忙微信转账,连连赔罪:“实在对不住,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该死该死!”亲戚很快回应:“哎呀,过来聚聚就图个热闹,哪是为了收钱呀!小事一桩,不必挂心。”我愈加羞惭,又追一句:“真是失礼,人老健忘,您千万收下,一点心意。”那边再回:“心意领了,真不收啦,您留着买些东西罢。”
就为这事,我一夜辗转反侧,终久也没想出个补救的办法。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为何不能多等一刻,先入账再入席呢?人情如织,经纬分明,最忌针脚疏漏。如今这礼金悬于空中,倒似一根无形的刺——它成了人情簿上一处醒目的空白,一枚未按下的图章,悬在亲疏之间。
辗转反侧里,那叠未曾递出的礼金,竟像一块沉甸甸的砖压在心头;我终是明白,人心之间那些未偿的账目,比欠下的债更令人难安——它悄无声息地悬在那里,像一块无言的碑,刻着欲言又止的歉意,竟比所有宴席上的喧哗与沉默,更长久地横亘在记忆的巷口。
或许人情往来,最难的并非锦上添花的热闹,而是雪中送炭后那一声“不必挂怀”的余音,在人心深处,漾开比礼金更沉、更久远的涟漪。
特约作家傅延芝写于2025年8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