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的烟火修行
作者/葛国顺
汪曾祺,1920年生,江苏高邮人,著名作家、剧作家,主要著作有小说集《邂逅集》《羊舍的夜晚》《汪曾祺短篇小说选》,京剧剧本《范进中举》《芦荡火种》,评论《沈从文和他的(边城)》等,人称“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近日读《汪曾祺全集》和纪念他的有关文章,果然发现他一生酷爱烟酒茶,可以说用烟酒茶伴他一生。中国的文化人,大多都喜欢抽烟饮酒品茶,汪曾祺先生算是一个。他说他在昆明读大学是泡茶馆泡出来的。说烟、酒是他的第一生命,文章、书画才是他的第二生命。他的儿子汪朗说他是是酒不离口、烟不离手的人,号称酒仙。他的女儿给他的文章写序,直接用的题目是《泡在酒釭里的老头》。汪曾祺烟熏茶泡酒潦的生涯,在他的文字里总飘着三种特有的气味:纸烟的焦香混着老白干的烈气,像他笔下家乡高邮的鸭蛋,带着市井的烟火,又透着文人的疏朗。他自己也说:“我大概是有些瘾的,烟要抽,酒要喝,文字也要写,少了哪样,日子都像缺了一角。”读他的文章,浓浓的烟茶香气、醇醇的酒味道,扑鼻而来。
一是嗜烟。“我18岁开始抽烟,1991年71岁,抽了50多年,从来没有戒过,可谓老烟民矣。吸烟是有害的。有人甚至说吸一枝烟,少活5分钟,不去管它了!”(汪曾祺《烟赋》)汪曾祺一生走南闯北,三起三落,始终淡然恬静,算得上抽烟的“亡命之徒”里出世的君子和品烟的大师。烟是他案头的老伙计。抗战时在昆明,他和沈从文先生在青云街的小屋里聊天,烟头能堆成小丘;后来下放到张家口劳动,口袋里也总揣着烟纸,卷一支 “喇叭筒”,蹲在田埂上抽,看风吹过莜麦田,烟圈散在风里,倒像给日子加了点留白。他写《受戒》,明海和小英子在芦苇荡里划船,没提烟,可字里行间总像有那么点朦胧的烟气,把少年心事烘得温温的。有人说他的文字 “淡”,可这淡里,藏着烟丝燃烧的绵密,一点一点,把生活的肌理熨得服服帖帖。
他有篇散文叫《烟赋》,是赴“红塔山笔会”,饱抽“红塔山”之后写的。文中可以看出,他是抽烟的“亡命之徒”和品烟的大师。里面提到他从十八岁开始吸烟后,抽了五十多年,从来没有戒过,可谓老烟民矣。到了玉溪烟厂,坚定了一个信念,决不戒烟。他说“吸烟是有害的。有人甚至说吸一支烟,少活五分钟,不去管它了”。他甚至写了一首打油诗:“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 有趣。可以说是嗜烟如命。
说起烟的历史来他也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对于抽烟,我可以说是个内行”。汪曾祺这么评价自己抽烟。对比喝茶来说,可见已经是有点狂放了。在《烟赋》中,还写了他自己的抽烟心得:“抽烟,一要过瘾,二要绵软。这本来是一对矛盾,但是配方得当,却可以兼顾。如果在对卷烟加以评品,我于“红塔山”得一字,曰:‘醇’。” 
二是爱酒。汪曾祺一生与酒投缘,算得“自在酒仙”,诗可怡情,酒助悟道,人说他是无酒不成书的作家。他在70岁生日当天写的《七十书怀出律不改》,便是先从“酒”落笔:“悠悠七十犹耽酒,唯觉登山步履迟。”可见他对酒的热爱程度。
酒则是他的性情剂。 年轻时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和黄永玉他们常凑钱买酒,在茶馆里浅酌,酒酣了就谈诗论文,窗外的雨打芭蕉,杯里的酒映着灯影,日子过得像首打油诗。后来回了北京,他爱在胡同里找小酒馆,一碟花生米,二两二锅头,能坐一下午。他写喝酒,从不写酩酊大醉的狂态,只写 “喝到微醺,话就多了,眼里的花也好看,街上的树。”人看来,嗜烟好酒总带点颓唐,可在汪曾祺这里,却成了体察人间的法门。
从回忆他的文章中看到,许多记载他的逸事的文章都这么说,他的酒意很浓。就读西南联大时曾醉卧昆明街头:“有一次我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先生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生病的难民,生了病,走近看看,是我!他和几个同学把我挂到他住处,灌了好些酽茶,我才清醒过来。”他在回忆与沈从文先生的交往时谈到这事,很动人,也是国难深、酒瘾大的无奈之举,可却把师生之真情表露无遗。这是汪先生最初的云山,求学拜师,克难成才。有人说他喝酒很疯狂,被诊断为肝癌仍旧大喝五粮液,毫无忌讳。有说他到美国去访问前,朋友为他送行,酒席上他足足喝了大半瓶大号茅台。在美国访问三个月快回来时写信要朋友带酒来机场接他,好让他一下飞机就能喝到美酒。
汪先生曾写过一幅对联:“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可看出他对酒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洒脱。他有一本散文集取名《独酌》,就证明他是嗜酒如命了。尽管书里的文章不是写喝酒,但其章节的分却为“醺游、酡意、醉眼、酣唱”四部分,皆是以酒意来衬托的。文笔中的洒脱也在于他酒意中的洒脱。只有一生酷爱喝酒的人,才能有如此的文思和感悟。
汪曾祺爱酒,是出了名的。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无出其左右,可谓人酒合一。他相信:“但得酒中趣,饮者留其名”,陆文夫称他为“酒仙”,儿女们叫他“泡在酒里的老头儿”。夫人施松卿高兴的时候,管汪曾祺叫“酒仙”,不高兴的时候,管他叫“酒鬼”。汪曾祺十几岁就和父亲把盏对饮,吞云吐雾。晚年,他的酒精性肝炎发展成肝硬化。1997年4月底,参加完四川“五粮液笔会”回到家不久,因肝硬化造成食道静脉曲张破裂而大量出血。后因医治无效,于5月6月溘然仙逝。 酒是他一生所爱,没酒时生活索然无味,他说:“宁可数日无饭,不可一日无酒”。有酒时文思泉涌,才思敏捷,妙笔生花,生活五彩斑斓。
三是好茶。对于茶,他说他是外行,我读完他的《寻常茶话》和《泡茶馆》,却怎么也不相信。说自己不懂茶,其实却嗜茶如命。不止是内行,而且还把喝茶这事的精髓领悟到了极致。你看他淡淡地说自己“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花,但有便喝。”
谈到喝茶的习惯,他说:“我喝茶,纯粹解渴和恋上茶的味儿,如若非得有个专业的茶道知识,我也只能旁听插不上话。可我就偏好这口,喝茶成为了我的一种生活习惯,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我对茶有依恋的情怀。中国人创造性的把茶融入了自己的生活,更是历经千年发展让自己的生活离不开茶。” 又说 “真实的生活终究是充满烟火气息的,遇到了茶,忙碌的生活有了一束光,流浪的脚步有了停顿,平淡的生活有了流光烟火。” 这是外行人说的话么?
茶不但渗入汪曾祺的身体和生活,也渗入他个人的历史,他许多散文和小说都写到了茶的味道。在昆明读西南联大时,天天泡在茶馆里。虽然茶馆的茶质量非常大众,但七年的茶馆经历,让他对人情世故,对社会风俗有了非常直观的了解,他在茶馆里聊天、看书、写文章,一步一步地朝着未来的作家梦前进。有人曾问起他为何写作,他回答道:“从小到大,数学不佳。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偶写诗文,幸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可以说茶成了他人生的催化剂。茶对于汪曾祺先生而言,满世界都是好玩的东西。究其一生,四方茶事,也不过是一碗人间烟火。汪曾祺的人生里,因为有了茶,便也有了又浓又酽的精彩。
汪老先生在《吃的自由》序中说道,“我是很爱喝福建茶的,乌龙、铁观音、乃至武夷山的小红袍都喝过——大红袍不易得,据说武夷山只有几棵真正的大红袍茶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寻茶喝的习惯,杭州喝龙井,苏州品碧螺春,湖南吃擂茶,井冈山冲狗牯脑,在北京老舍先生家品花茶,昆明上学时喝滇红,不就是“歌罢曲终、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几净、风日晴和”的追寻么?
读了汪曾祺先生的文章,深切地感受到他那平淡如水、写实如生的记述风格,无论其散文和小说,那种感染之深、澈悟之透、清朴之新,总让人沁入心脾、记忆长久。然而他的人生经历,并非一帆风顺,出身富贵,却遭遇国难家亡、颠沛游离,经历“右派”、文革,一生也是蹉跎,晚年才成大器。能如此“澄江如练”境界,若没有烟熏茶泡酒潦,恐难成就如此。
汪曾祺先生说,老人有三乐:“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无事可做。”汪曾祺先生的文章,有深情,有真气,大概也是烟酒茶的缘故。做一个有趣的饮者,独酌无相亲,喝出酒的境界。汪老说“但得酒中趣,饮者留其名”。这是岁月琢磨、烟熏茶泡酒潦后的云山。酒的境界也是他文学的境界、美的境界。无怪乎他能做到诗溢彩、文隽永、书飘逸、画传神,看他散淡洒脱的烟酒茶之情,功不可没。
也曾有人劝他少抽烟喝酒,他笑笑:“人生忽如寄,多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才不算亏。” 他的喜欢,从不是放纵,而是对生活的认真,认真地把这些烟火气揉进字里,让读的人也能感受到:原来日子可以这么活,这么有嚼头。汪曾祺文章的字里行间总飘着那股熟悉的味道:烟霞袅袅,酒气氤氲,裹着高邮的水,昆明的云,北京的胡同,还有他对这人间最朴素的爱。或许正是这些贴着生活温度的文字,写出了最本真的滋味 —— 不是山珍海味的浓烈,而是柴米油盐的清醇,是烟火人间里,最动人的修行。
(2025.8写于草页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