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玲
米玲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刚从中学毕业就和同学们一起离开了父母,来到这偏僻的小山村。现在她是大队的民办教师。这天她给学生们上完了课,没有回到青年点吃午饭,而是沿着那条灰白色的小路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她走出了村子,来到湖边。湖水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湖边绿色的草地上散布着各种各色的野花。米玲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望着那静静的湖水出神。
她从小就爱湖水,爱它的纯洁、清澈、透明,爱它的平静、文雅、与世无争。她喜欢在湖边散步,喜欢在湖边读书,喜欢躺在湖边的草地上消磨她的时光。但她又十分怕水,怕它那淹没一切的冷漠无情,因为她不会游泳,十七年来,她从来没有享受过与水搏击的幸福和快乐。
此刻,米玲坐在湖边望着湖水,却没有往日里那种舒畅的心情,有的只是痛苦和悲哀。她的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不知不觉地流出了泪水。她没有理会,没有去擦,而是让泪水尽情地流着。有几颗泪珠流进了嘴里,她感觉到它们是苦咸苦咸的。
这泪水是几天来痛苦心情的暗自流露。几天来,无论是青年点的同学们,还是生产队里的社员们,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而他们的眼睛又从不离开她,或死死地盯着,或偷偷地窥视。这盯着、这窥视流露出来的神情是一种怀疑,是一种猜测,是一种讥笑,是一种幸灾乐祸。这眼神看上去是那么样的冰冷,像刀子一样扎在米玲的心上,使她悲哀痛苦,使她惊慌恐惧,使她从心底里向外发冷。
米玲感觉到那些家庭妇女经常凑在一起议论着自己,透着一种瞧不起;她发觉班级上的学生们也时常在背后指指点点,对自己的尊敬大不如从前;她体察到青年点的同学们都在有意回避她,目光中杂糅着同情、怀疑和惋惜。整个山村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就连贫协代表老康大叔家里的“三老拐”也一瘸一拐地到处奔跑着,远近闻名的“唐大白唬”更是活跃万分,无论男女老少,人们都是那样的热衷,看架势,比中国发射人造地球卫星引起的轰动还要大上许多。
也许这是人的本性吧。人们总是喜欢窥探别人的生活,总是以背地里谈论别人为乐趣,一旦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就大谈特谈起来,一传十,十传百,而且还要充分发挥想象力不断添枝加叶,使其越传越广,越传越大,越传越真。
所有这些使米玲非常痛苦。“难道我得罪了谁”?她暗自想着。“要么我做错了什么事?没有啊!我下乡一年多来,和谁的关系都可以呀!一年多来我生怕得罪了谁,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抱以友好的微笑,忍让三分。是我的性格太孤僻、不合群儿?不可能啊。我一直与这些人这样相处的,以前大家对我并不是这样……啊,不可理解的人们!
她感到悲哀,尤其使她痛苦的是,她连人们为什么这样对待她的原因都不知道。“要知道,这是最卑鄙、最不道德的!他们有什么权力在背后议论我、诽谤我呢?”她的心里发出了抗议的呼声。她站了起来,紧紧地咬着下唇,似乎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把一个石子狠狠地投进了湖里。平静的湖水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它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小到大,不断向外扩散,直到很远很远才慢慢消失。
天黑了,月亮还没有出,看样子是出不来了。晚风带着雨意吹在身上有些发凉。和往常一样,同学们吃完晚饭都走了,去干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偌大的青年点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是二队的会计王淑琴,一个是二队的副队长杨长海。他们俩每天晚上都要在一起处理一点队上的事儿,然后再谈点个人的事儿。另一个就是米玲。米玲决定偷听一下这两个人的谈话。她知道这很不好,但是她又不得不这样做。另一方面,米玲相信这两个人的话是比较真实的。
“今天的工分账都记好了吗?”杨长海问。声音瓮声瓮气的。
“记好了。”王淑琴回答道,并透着关爱地问,“今天你干什么活,累不累?”
“拉土,一点都不累。”
“看你那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又是王淑琴的声音。
沉默。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搓衣板上洗衣服的声音。
“你听说米玲的事儿没?”杨长海打破了沉默。
听到自己的名字,米玲一阵紧张,她感到喉咙突然升上来一块硬东西,却又不敢咳嗽。
“听说了。”王淑琴说道。“说她和李书记的儿子……还是她主动的呢,人啊,真没法看。”
“我看不见得……”
米玲大吃一惊,差点喊出声来。她感到胸口很闷,仿佛有千斤重压着。她扑到炕上痛哭起来。她憎恨侮辱,而侮辱偏偏向她压来,而且是这么深重……她是个文雅而敏感的姑娘,是个教师的女儿。对于礼俗,对于父母的教导,对于自己的家庭观念和道德观念都有着强烈的信仰,可是居然有人说她……把她当做街头女人,这是多么大的侮辱啊!她明白它的后果将是怎样的。那怎么办呢?她苦苦地思索着。
“我要到大队领导那儿去一趟……”米玲想,索索地抖着。“我要向他们表白,我要起誓……不行啊,这谣言很可能就出在他身上”。
李书记那胖胖的脸,那闪着奸诈的光的眼睛在米玲眼前浮动着,那天晚上李书记和她单独谈话的情景又出现在米玲的眼前。
“怎么样,米玲?”李书记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我儿子是社办工厂的干部,党员,挣得是现钱,长得也挺俊的,嘿嘿,就是左眼有点斜,不过也没什么,嘿嘿,嘿嘿嘿……”
“啊,太可怕了。”米玲不愿回想那可怕的一幕,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回家吗?”米玲想起了父母。她想回家向父母诉说一切,在母亲的怀里哭个痛快。“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女孩子失去了比生命还贵重的名誉,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义?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
她扑在炕上,把鼻子埋在枕头里想,“如果能给那阴险冷酷的谣言制造者一个耳光才好。”可是这一切全都是幻想,在现实生活中,她是弱者,又远离家乡,远离父母,没有人保护她,她自己又不能够自卫。因为她除了眼泪什么也没有,而眼泪又怎能把这一切洗刷清楚呢?
米玲想到了那片幽静的湖水。玻璃般的湖面像一面镜子,是那样的平静、清澈、透明,在阳光下闪着光。她想到自己躺在沉静碧蓝的湖水里,两只手合抱在胸前,眼睛紧紧地闭着……她想到人们站在湖边看着他的尸体指手画脚地议论着。有的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有的人眼里透出了讥笑的神情;有的人流下了几滴同情的眼泪。但时隔不久,人们就把这一切都忘掉了,他们又开始议论别的人和别的事了。
夜深了,除了夜游的东西一切都睡着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而死亡就在寂静里。
作者简介:吕家立,笔名下午茶。七旬老者,务过农,做过工,大学毕业进入机关,写了大半辈子公文。闲暇时喜欢写写工作以外的闲情、小事、凡人。早年偶有诗歌、散文见诸报端;著有散文游记《窗外的风景》、诗歌集《心灵的风景》。退休后作品常见于《中国诗歌文学精品》旗下《作家美文》《作家选文》等网络文学平台;相关作品曾4次入选《中国诗歌文学精品微刊作品联展》(第12、64、67、76期);曾入选《中国诗歌文学精品》最受读者喜爱作者名录(第2期)、人气作者名录(第7、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