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声声
——献给Mary、秋水伊人以及所有把嘴唇交给铜簧的人
王侠
傍晚,风从河埠头一路吹到晒谷坪,吹弯了狗尾巴草,也吹斜了炊烟。我坐在门槛上,把耳朵贴在松软的泥地里,像贴在一面巨大的鼓皮上。鼓皮下面,有蚯蚓翻身,有稻根吮吸,从原野上,陆续传来这两位女琴手轻轻的口琴悠长的吹响。
Mary先开腔。她用的是一把德国产的十孔布鲁斯,琴格泛着淡绿,像早春的柳叶。第一声出来,空气就起了雾。那不是简单的音符,而是一颗微热的松脂落在指尖,慢慢向四面淌开。我闭上眼,就看见一条窄窄的石板街,两旁是油灯摇曳的铺子,鸽子扑棱棱掠过屋脊,羽翼抖落的灰尘都是金色的,我记得它们一个叫柳,一个叫杨,取杨柳轻飏之意。
秋水伊人的琴是一把复音口琴,通身镀镍,像一截被月光磨亮的铁轨。她含住琴,像含住一条清凉的溪流。音符一粒粒滚出来,落在晒谷坪的晒簟上,晒簟便发出簌簌的轻响,仿佛去年的稻壳仍在翻身。那是《山楂树》的前奏,带着露水的青涩,带着白桦林深处的风。树影摇晃,山楂果一簇簇亮起来,像谁把小小的灯笼挂进了五线谱。
口琴在中国,是最不挑地方的乐器。它装得进军用水壶的侧袋,也塞得进知青的棉袄口袋;可以在牛背上吹,也可以在运煤的火车厢里吹。它便宜、便携、不娇气,像一粒种子,落到哪里都能发芽。
Mary吹《祖国不会忘记》时,把琴身略略下压,让气流在簧片与牙缝之间打旋。于是旋律有了钢铁的回声:潜艇的螺旋桨、测控船的雷达、高原上的哨所……那些远离人烟的坐标,此刻都化作一个个亮晶晶的铜点,焊进音符的接缝。
秋水伊人吹《卖花姑娘》,用的是柔音技巧,舌尖轻点,气流被削成薄薄的绢片。音符飘出去,像卖花女挽着的竹篮,篮里装满栀子、茉莉、白兰花。花香一层层叠高,最后竟叠出一座云端小镇,镇上有青瓦,有窄巷,有永远不下雨的屋檐。
夜深了,晒谷坪上的大人小孩都散去了,只剩下两把口琴和满天的星。Mary换了一把半音阶口琴,金属滑条在月光下闪着冷辉。来自朝鲜的无比美妙绝伦的《小白船》的旋律一起,银河就倾斜了。我仿佛看见小小的船桨划开星尘,溅起的水珠是亿万颗微缩的太阳。船头坐着童年的我,身边是早已离世的奶奶,她的蓝布衫口袋里常常装着炒熟的南瓜籽。
秋水伊人接过去,吹陕北的《山那边》。这一次,她把琴横过来,让低音区的簧片也加入合唱。旋律像一条暗河,在星群之下悄悄改道。山那边是什么?是电报大楼顶端的东方红乐曲,是露天电影幕布上的《地道战》,是我年轻时在生产队插秧的背影,还是村子里那个极其美丽的小芳?口琴没有回答,只是把山风递给了我——风里带着松脂味,也带着柴火味。
布鲁斯口琴的精髓是“弯音”。Mary把第三孔一吸一压,音高便像被手拉长的橡皮筋,倏地弹回,带着哭腔,带着笑纹。那不是技巧,是土地的呼吸:黄土地的沟壑、黑土地的肥沃、红土地的酸涩,都在这一弯里。
复音口琴的特色是“打舌伴奏”。秋水伊人把舌尖抵住上颚,发出“刺啦刺啦”的碎响,像雨点打在油纸伞,又像麦芒擦过裤脚。那些碎响是人民的日常:石磨转动、纺车吱呀、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它们被压缩成一粒粒铜绿色的音符,嵌进主旋律的缝隙。
《鸽子》是西班牙民谣,Mary却吹出了江南水乡的氤氲。她让气流在簧片间回旋,像乌篷船穿过桥洞,橹声欸乃,水纹一圈圈荡开。
《山楂树》是苏联歌曲,秋水伊人却吹出了黄土高原的苍凉。她降低半度,让旋律沾点风沙,沾点羊膻味。山楂果不再是粉红的少女心事,而是老汉腰间酒壶里泡着的野果,一口下去,喉头火辣。听她们吹奏的口琴,不觉得天有多长,也不觉得肚子有多饿,美音可餐!
这就是口琴的魔法:它把世界折进一寸铜簧,又把中国铺展在世界的掌心。
夜已极深,两位女琴手把口琴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我。我笨拙地含住,吹出第一声“嗦”。声音像刚孵化的雏鸡,跌跌撞撞,却带着整个蛋壳的温度。Mary笑了,秋水伊人也笑了。她们教我:嘴唇要放松,像亲吻稻穗;气息要稳,像老牛犁地;舌头要轻,像燕子点水。
我吹《茉莉花》,吹得七零八落,却听见四周的草丛里,纺织娘开始应和;吹《友谊地久天长》,吹得断断续续,却看见远处的河面上,渔火一盏盏亮起。
原来口琴不是乐器,是一根插进人民土壤里的麦秆。我们含住它,就能把大地的呼吸、星空的回响、先辈的耳语,一并吸进肺里,再化作滚烫的旋律,吐给后来者。
Mary和秋水伊人背起行囊,走向下一片晒谷坪,下一条河流,下一座村庄。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口琴的延长音。我留在原地,把耳朵重新贴向泥土。地底深处,铜簧仍在震颤,像一颗不肯老去的心。
家人们,听:口琴声声,声声不息,悠扬动听,地久天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