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话在肚子里长了根
杨百顺七十三岁这年,耳朵越发背了。村里人跟他说话得像吵架,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后来人们索性不跟他说话了,见面就点点头,像对着棵老槐树打招呼。
牛爱国死后第三年,二娃从山西回来,带了一包煤块。说是牛爱国出事前挖的,最上等的无烟煤,"烧起来没味儿,跟烧石头似的"。杨百顺把煤块堆在灶台边,冬天也不舍得烧。村里人笑他:"老杨,你留着当棺材本啊?"
开春时,县里来了个收旧货的,看见煤块眼睛一亮:"老爷子,这煤卖不卖?"
杨百顺摇头。
"给您三块钱!"
"不卖。"
"五块!够买半车好炭了!"
杨百顺突然抄起扫帚:"滚!"
收旧货的吓得倒退三步,嘟囔着"老疯子"走了。杨百顺蹲下来摸煤块,摸得满手黑。他想起牛爱国六岁那年,第一次跟他去镇上,看见卖糖人的走不动道。他掏出三个铜板买了个老鼠偷油的糖人,牛爱国舔了一路,到家时糖老鼠只剩半截尾巴。
"爹,糖咋比话还甜呢?"
现在想来,孩子当年问得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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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话比人活得长
八月十五,杨百顺去给寡妇上坟。纸钱烧到一半,听见身后"咔嚓咔嚓"响。回头一看,牛爱国的媳妇领着孩子来烧纸——这孩子是遗腹子,生下来就没见过爹。
"爷爷。"孩子怯生生地叫。
杨百顺的耳朵突然好使了。他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那个糖人——早就化了又凝,成了一坨褐色的糖疙瘩。
"吃、吃糖。"
孩子吓得往娘身后躲。媳妇红了眼眶:"爹,糖早坏了。"
杨百顺愣愣地看糖,看坟头,看远处收割完的麦茬地。风刮过来,烧剩的纸灰打着旋往天上飞。他突然明白了:**话像麦子,种下去的时候是一个意思,长出来可能是另一个意思;人像麦茬,割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地永远在,听着所有话,记着所有事,可地从来不说话。**
回村的路上,孩子问娘:"爷爷为啥给坏糖?"
媳妇抹着眼睛说:"那不是糖,是你爹小时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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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最后一句话
杨百顺死在腊月初八。那天早晨,邻居闻见煮腊八粥的香味从他家飘出来,晌午还没熄火,觉得蹊跷,推门看见老人歪在灶台边,手里还攥着烧火棍。
村里人收拾遗物时,发现炕席底下压着三样东西:一张发黄的纸条(牛爱国的遗言)、半块发黑的糖疙瘩、一本卷了边的黄历——每页空白处都画着正字。
村长数了数,统共两千一百三十五个正字。
"这啥意思?"
最老的王会计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突然拍腿:"是说话字数!一个正字五笔,代表五句话...老杨这是记了一辈子说了多少话呢!"
众人哗然。有人提议把黄历跟人一块埋了,村长却说:"留着吧,让后人看看,一辈子说这么多话,顶用的不过两三句。"
下葬那天,二娃往棺材上扔了块山西带来的煤。黄土埋到一半,突然有人喊:"等等!"
牛爱国的孩子跑过来,往爷爷手里塞了样东西——是那个化了的糖疙瘩。
人们听见泥土落在棺材上的闷响,像谁在远处重重地叹了口气。
(全文终)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