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土周至
文/惠锋
秦岭是块巨大的碑石,横亘在南方天际线。渭河便是碑前蜿蜒的铭文,蜿蜒流淌,千年来未曾干涸。关中平原在渭河的滋养下铺展开来,而周至县便如一枚浑厚的印鉴,深深摁在这片沃土之上。
人在黄土垒成的城池里生存,城墙是最牢靠的见证。周至的老城墙早已坍圮,只剩残壁支离在街衢深处,断断续续地延伸着。砖石上覆盖着尘土与苔藓,缝隙里钻出几茎野草,挣扎着向上生长。那些砖石被无数代人摩挲过,表面已被磨得油亮,渐渐褪去了棱角,显出温润的光泽来——竟生生被岁月与人气磨成了玉石的光泽。老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脊背紧贴着旧砖,仿佛凭依着什么亘古的依靠。城墙上常蹲着几个半大孩子,手里捏着土块,眯眼瞄准远处田垄里窜过的野兔。他们的目光清澈而锐利,穿透千年尘埃,落在同一个点上。城墙的缝隙里有风穿过,发出呜呜的低吟,像是从久远年代传来的模糊回响。
水是土地的命脉。渭河裹挟着泥沙,黄浊浊地流经周至地界。河滩上散落的村庄名字都沾着水汽:“滩下”“河湾”“渡头”。近河的滩地上,芦苇丛生,一片连着一片,风过时簌簌翻动,起伏如浪。夏汛时节,河水涨溢,漫过堤岸,淹没滩地。水退之后,庄稼人挽起裤腿,赤脚踩进浑黄的泥浆里,补种萝卜白菜。泥土裹踝,湿凉沉重,有时竟将鞋袜整个吸陷进去,漫过脚背。人们弯腰插秧补苗,泥点溅在脸颊上,并不拂拭,任其干涸成黄褐的斑点。河滩泥极肥,养分厚足,淤泥深处栖着蚯蚓、泥螺和田蚌。孩童提着瓦罐,赤脚踏进滩涂深处,脚趾在泥中搅动摸索,挖出一捧蚌蛤,便欢喜叫嚷起来。河水的腥气与人汗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仿佛一种奇特的召唤。

渭河的水势并非总是温顺驯服的。偶尔它会发怒,浑浊的浪头卷着枯枝败叶,汹涌地冲击着堤岸。堤岸上的人便黑压压聚拢起来,青壮汉子们扛着沙袋,赤膊跳进湍急的水流里,用血肉之躯顶住堤岸。沙袋垒起的屏障后面,女人们提着陶罐送水送馍,孩子们则抱着备用沙袋,小脸绷得紧实。风雨过后,水面复归平静,堤岸上的人们累得瘫倒在泥泞中,望着安然无恙的田地,彼此交换着疲惫而满足的眼神。河水像是睡着了,而在人们身上烙下的泥痕,却久久不肯消退。
离水远些的地方则是另一番景象。旱塬上,梯田层层叠叠盘旋而上,田埂蜿蜒如大地皮肤的褶皱。麦子、玉米、棉花是这片土地的主角,青黄交接,随四季更迭。麦收时节,田野里涌动着一片金黄浪潮,麦芒在烈日下闪烁银光。镰刀挥舞,麦秆应声而倒,空气里弥漫着麦秆清甜又生涩的气息。麦场上,石碌碡吱吱呀呀地滚动,麦粒簌簌脱落,在阳光下堆成小小的金山。农人脊背晒得黝黑发亮,汗水汇成细流,顺着脊椎的沟壑蜿蜒而下。
县西的哑柏镇,另有一种无声的繁华。绣娘们坐在自家门洞下,彩线在指尖翻飞,针尖戳进紧绷的缎面,发出细密而连绵的“噗噗”轻响。绣绷上渐渐显出花鸟虫鱼、山水亭台,色彩浓烈大胆,针脚细密如织。绣娘们往往不言不语,嘴唇紧抿,眼睛低垂,只有手指在布面上舞蹈。她们的指尖布满了细小的针眼和薄茧,却异常灵巧敏捷。阳光斜照在绣面上,丝线闪着幽微的光泽。偶有顽童跑过,绣娘微抬眼睑,瞥上一眼,并不呵斥,手中的针线却也不曾停顿半分。
周至九峰镇起良村的老造纸作坊,仍旧固执地延续着手工造纸的古法。作坊深处,纸浆池散发浓郁的碱水气味,粘稠的浆液在池中缓缓涌动。纸匠赤裸着上身,筋骨凸现,用巨大的木框在池中滤荡,动作沉稳而老练。竹帘提起,水淋淋地滴落,帘上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纤维膜。新湿的纸便被小心翼翼地揭下,贴在焙热的石灰墙上。纸面轻薄,透着微光,隐约可见纵横交错的纤维纹理。它们紧贴着墙面,渐渐由湿转干,由软变挺。纸匠抚摩着干燥的纸张,如同抚摩初生婴儿的肌肤,眼神专注而柔和。
周至人最解滋味。街巷深处浮动着食物的香气。清晨,雾气未散,油茶铺子已支开了摊子,大锅里滚着稠厚的褐色糊浆,热气蒸腾。油茶里撒了杏仁、芝麻、黄豆、麻花碎,香气浓郁扑鼻。喝油茶的老人端着粗瓷碗,蹲在长条凳上,呼噜噜喝得响亮,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街角的石子馍摊前,石板上铺着薄薄的面饼,烙得焦黄酥脆,麦香四溢。放学孩童围在摊前,掏出皱巴巴的毛票,换一张热腾腾的石子馍捧着,边走边啃,碎屑沾了满襟。
然而生活终究是粗糙坚硬的。旱塬上打一口井,往往要掘入地心深处。打井的汉子们轮番下井,井筒狭窄逼仄,仅容一人。人在井下,借着井口投下的微弱天光挥舞镢头,泥土簌簌落下。井壁上沁出冰冷的水珠,滴在赤裸的脊背上。井底空气稀薄浑浊,混合着土腥和人汗的气息。绳索下放吊桶,拉上来的是一桶桶湿重的泥土夹杂碎石。井口的人喊着号子,声音粗粝沉重,与井下隐约传来的镢头撞击声应和着。打一口井,往往要耗尽壮汉们半年的气力,手上肩上磨出厚厚的硬茧,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黑泥。可当井水终于汩汩涌出的时候,所有的辛劳都化作脸上沟壑间纵横流淌的汗水和笑意。
节日的喧腾最能照亮乡村的底色。年节龙灯会算是周至的大阵仗。龙灯由竹子扎成骨架,覆以彩绸,点上蜡烛,笨重却威武。舞龙的汉子个个精壮黝黑,上身赤膊,肌肉虬结。龙灯上下翻腾,烛火在绸布后跳跃。鼓点隆隆,紧催着舞龙的脚步,汉子们脊背上汗水油亮,踏起的尘土在夜色中飞扬。火龙在人潮中穿梭,烛光映亮一张张亢奋的脸庞,汗水冲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沟壑。围观的人群汹涌推挤,叫好声震天,小孩骑在大人脖子上挥舞手臂,笑声与鼓点交织。火龙缠住了八百里的夜色,烛光映照一张张亢奋的脸庞,仿佛要将整个冬天积蓄的力气都在一夜之间迸发出来。
时光流过周至的土地,冲刷着它,也塑造着它。老城墙的阴影下,如今新修了水泥篮球场。少年们矫健的身影在场上跃动,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青春的叫喊冲散了古旧的沉默。旧城墙与新球场毗邻,中间只隔着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老人依然在墙根下晒太阳,浑浊的眼睛偶尔抬起,望向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老城墙的苔藓与新球场的塑胶地面,渭河古老的流水与少年拍击篮球的节奏,哑柏镇绣娘手上细密的针脚与年轻人手机屏幕的微光……它们在周至的土地上交缠共生,构成一种奇异而持续的脉搏。
月光如水,流淌在新旧交织的街巷上。我走过老城墙的断壁残垣,走过新球场喧嚣的灯光,走过寂静下来的龙灯棚架,走过早已熄火的油茶铺子。夜风掠过渭河滩的芦苇丛,带来远处秦岭深沉厚重的气息。泥土的腥涩、麦秆的甜涩、汗水浸透布衣的酸咸、油茶和馍的油香,混杂在晚风里,成为一种无声的、恒久的召唤。我停下脚步,俯身抓起一把黄土,粗砺的颗粒摩挲着掌心——这土里分明混着麦芒的碎片。
原来这便是周至了。
作者介绍:惠锋,男,大学文化,周至人。退休教师。西安市作协会员。业余著有长篇小说《关中烽火》,中唐三部曲《玉真公主》《玉环传奇》《大楼观》。散文百篇。电话:13709191090 QQ:1298457589网名:关中剑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