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洞庭湖的老麻雀 作者:方雄文
洞庭湖畔的风,总带着水汽的腥甜,拂过芦苇荡时,会掀起层层叠叠的绿浪。我总想起小时候,那些褐色的小生灵在浪尖起落——那是洞庭湖的老麻雀,灰扑扑的,却有着野草般的韧劲。
那时的麻雀是“四害”之一。大人们举着竹竿追逐,孩子们用弹弓瞄准,它们却总能在枪林弹雨中钻空子,在晒谷场偷啄几粒稻谷,在屋檐下衔草筑巢。它们不名贵,不讨喜,却像湖底的淤泥一样,扎实地嵌在这片土地的肌理里。它们叽叽喳喳的吵嚷,是农家屋檐下最朴素的背景音,带着烟火气的鲜活。
后来,农药成了新的武器。喷雾器走过田埂,白花花的药雾漫过稻禾,也漫过了麻雀的栖息地。起初是见不到成群的雀影,后来连零星的跳跃也没了。再去洞庭湖畔,芦苇依旧摇荡,却少了那些在穗间穿梭的小身影。有人说它们灭绝了,有人说它们迁走了,可无论哪种,洞庭湖的老麻雀,终究是成了记忆里的剪影。
如今再看洞庭,水更清了,岸更绿了,连掠过水面的鸟都换了新的种类,羽毛光鲜,姿态优雅。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些灰扑扑的老麻雀,是历经沧桑却死磕到底的性子。它们挨过批斗,受过围剿,却从未离开这片湖,就像湖畔的老渔民,风浪里讨生活,苦日子嚼碎了咽下去,第二天依旧摇着船桨出门,眼里是对这片水的执拗。
这执拗,多像老一辈人心里的“初心”。那时的人,日子清苦,却信“吃亏是福”,讲“守望相助”。邻里借一碗米不用记账,朋友托办的事一定上心,哪怕自己多受点累,心里也踏实。他们像老麻雀,不精致,却活得实在,眼里有别人,心里有分量。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风变了向。人渐渐学会了“精致”,凡事先算利弊,交往必讲回报。街头摔倒的老人无人敢扶,因为怕惹麻烦;职场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因为要往上爬;连亲戚之间走动,都要掂量着礼物的轻重,算计着人情的得失。那些曾经被鄙夷的“精明”,如今成了被追捧的“智慧”;那些被珍视的“憨直”,反倒成了“愚笨”的代名词。
这多像洞庭湖的变迁。没了老麻雀的聒噪,湖面似乎更宁静了,却也少了那份泼辣的生机。我们赶走了“四害”,却在不经意间,弄丢了那些与土地共生的韧性;我们追求了“进步”,却在精致的利己里,淡忘了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温度。
有时我会想,那些消失的老麻雀,会不会在某个清晨突然回来?带着一身风霜,落在新栽的柳树上,叽叽喳喳地,像在质问这日新月异的世界:你们要的干净,要的体面,难道非要以弄丢那些沉甸甸的过往为代价?
风又起了,洞庭的浪拍打着堤岸,声音空落落的。我知道,老麻雀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就像那些朴素的初心,那些滚烫的人情,在时代的洪流里,正一点点被冲刷得模糊。这或许不是谁的错,却总让人在回望时,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涩——像被风吹干的芦苇叶,轻轻一折,就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