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面要揭示的整个事件,是我押上自己十年从业生涯的职业道德,所做的一次赌博。我赌你们可以看懂我的叙述游戏,也赌你们看不懂我的叙述游戏。何况,在真相面前,看不看得懂又有什么必要呢?
七月的喀纳斯,绿意爬满了阿尔泰山脉,山间生长着白桦、云杉、冷杉、落叶松和欧洲山杨,不同色泽的泰加林在黄与绿间染出丰富的层次。远处的山峰还残有星点雪白,河谷边连绵的矮坡上,牛羊马群如一簇簇野花,点缀在碧色地毯之上。近处,被围栏圈起的木刻楞间飘荡着袅袅炊烟,马奶酒的香气萦绕着整个喀纳斯村庄。
三两结伴裹着头巾的图瓦老妇拎着塑料袋在起伏的绿色海洋中漫步;骑马的牧民身穿新做的绸缎长袍,路过她们脱帽打个招呼,继续悠闲地晃向前方;孩子们互相追逐着跑过一匹扭着翘臀摇着长尾的老马,向前方扬起的尘土奔去;尘土里隐现出伏在摩托车背上肤色黝黑但衣着新潮的年轻村民,他们的目的地,都是距离喀纳斯村庄大约两公里的敖包。由石头和树枝围堆而成的敖包上,珠如玛正迎风跳着热情的舞蹈。
录完这段手机小视频,我屏蔽了报社里的同事与领导,在朋友圈配文发道:“运气真好,赶上图瓦人祭拜自然的盛典——喀纳斯一年一度的敖包节。据说每年举行的日子都由当地的喇嘛根据经书制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接着,我又连上相机内存卡,挑选了几张能体现我专业素养的喀纳斯风光大片,配文:图瓦少年生活秘境,定位:阿勒泰地区·喀纳斯风景区,权限:仅行业圈可见。发完这条朋友圈,我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上一支,眯起眼睛深嘬一口,随着烟雾吐出一句:“娘的,真晒。”
敖包旁已经围聚了不少村民,有人负责将村民们带来供奉的奶制品、白酒和宰杀的羊分类,并制作献祭敖包前用的德吉。没有时间准备祭品的村民们则捐出五十或一百元,作为祭拜敖包后那达慕大会的比赛奖金。一些村民领了喇嘛开过光的珠如玛,将珠如玛系在敖包的枝条上,然后顺时针绕敖包三圈,喃喃许愿,叩头祭拜。
他们会许什么愿呢?我隔着铁丝网朝里望着。
我的身边站着不少在村里生活的回族和哈萨克族人,包围着我们的则是跟风来喀纳斯打卡的游客,他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比着千篇一律的剪刀手,乐此不疲地轮流给彼此拍照。外族人是不能参加图瓦人的祭拜仪式的,自从喀纳斯旅游风景区名气大增,武警战士与政府工作人员也赶来现场维护秩序,铁丝网就是他们的杰作。
除此之外,他们还搭设了一个建在大篷车上的流动舞台,台下坐着一群像我这样背着“长枪大炮”或举着手机支架等候直播的记者。雪白的塑料凳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人们频繁煽动着手里的宣传折页,也挡不住背部逐渐氤氲出的深色水渍。对于我们这些受邀而来的记者而言,今天的主角,显然不仅仅是敖包节的民俗活动。
“他来了!”
“那边!在那边!”
“快快快,准备就位。”
身边拥挤的人群一哄而去,耳边传来一首辽阔而苍劲的乐曲,桀骜的音符盘亘在烈日之下,穿透图瓦语、蒙语、哈萨克语和汉语交杂的背景音,卸下整座草原的喧嚣,最后敏捷地落在人们的肩膀上。空中不知何时聚拢了形态各异的云朵,伴着涌动的曲调,在蔚蓝的天幕上变幻着身姿。
我的视线和所有外来者的镜头一起,齐刷刷对准了声音的来源,没错,舞台上站着的那位,就是在快手上一日涨粉500万的新晋网红:“图瓦少年”。“图瓦少年”的皮肤在蓝底绸缎、金色万字镶边的民族长袍陪衬下显得黑亮,他额侧两边的头发刨如板寸,头顶则抹着泛油的发蜡,梳起一小揪冲天辫。只见他左手朝上托着一根长约60厘米的芒达勒西,右手朝下按着芒达勒西上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孔,将茎杆如竖笛般斜抵在唇齿之间,吹响了这被当今音乐界誉为“人类最古老音乐的活化石”乐器楚吾尔。
音乐倒不是“图瓦少年”走红的原因。这个时代,再有底蕴的音乐,少了媒体与技术的包装,都难成气候,古朴的东西仿佛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情怀价值。
我架好三脚架与照相机,按下录相键,又点燃一支烟,掏出手机刷起了朋友圈。不出所料,常规收割一堆无关紧要的赞后,我看到了比我晚两年进社前不久才升职的采编部主任,我的直属上级冷女士“贴心”地给我接二连三地留言:“程哥,水怪靠你了!”
“千万不要辜负这么好的选题喔!”
“成败在此一举!”
从什么时候开始,微笑的意义也变得如此暧昧不明了?蒙娜丽莎绝对想不到自己还能被画上几撇小胡子被世人瞻仰,微笑也意识不到自己随时可以成为一种高明的嘲讽。而我,一个名牌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报社,一待就是十年的摄影记者,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个暧昧的时代了。
算算自己今年该三十五了吧,或者三十六?三十岁后,我就养成一个麻痹自我的优良习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反正总还是壮年,只是脑力、体力和精力却比不上那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新来的小采编们个个人前能出镜,人后会剪辑,巴不得一个人当十个人用。像我这种还在坚持原图直出不靠后期的摄影风格,被五花八门的滤镜修图围攻,“迟早要被淘汰”。
一口烟,竟被我不知不觉深深咽进了肺部。下意识急忙吐气,却呛得我轻咳起来。靠,多少年吸烟不走肺了。来喀纳斯之前,冷女士已经对我下了最后通牒:“没办法,这是总编办的要求,现在这个时代,只有融媒体记者,只会摄影肯定是不行的。”事实上,这次采访,我不仅得挖猛料,还得写稿谋生,冷女士用爽朗的笑声把我赶出了办公室:“写东西没那么难,你试试就知道了。”
劣质的话筒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附近的马匹有些躁动地应和了两声,踢了踢前蹄。“大家好,我是图瓦少年。”低沉的声音从台上传出,我用脚狠狠磨灭了扔在地上的烟头,抬头看了眼端站在取景框中黄金分割线上的“图瓦少年”,他的普通话还挺标准。
图瓦少年身后的电子荧幕上,正播放着他那条一出手就是“惊涛骇浪”的短视频:一只巨型鱼尾从水面幡然落下,掀起四溅的浪花,黑骏马惊叫一声,就要往林中奔窜,侧对着镜头的图瓦少年在逆光中举起一根管状物,耳畔传来楚吾尔的神秘乐曲。一时间,黑骏马安静了下来,那只巨大的鱼尾潜入水底后,竟然在消失的原处,安安静静露出了小岛一样的背鳍,盲估长度超10米。
这条视频的文案简洁有力:“惊现喀纳斯水怪!!!!!”
生活在喀纳斯的图瓦人,自认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他们认为成吉思汗的骨灰有一部分水葬在了喀纳斯湖中,所以在图瓦语里,喀纳斯湖被称作“哈纳乌苏”,即大汗之水。因此,喀纳斯的图瓦人从来不下湖游泳、洗澡,他们认为这片由古冰川剧烈运动阻塞山谷积水而成的喀纳斯湖,是圣水;而传说中的喀纳斯水怪,力拔千斤,可以跟十几匹马同时较劲,时常吞食在湖边落单饮水的牛、羊、马,是守护成吉思汗的灵兽。
喀纳斯水怪真的存在吗?有不少目击者称见过水怪在湖中游动时掀起的波纹,有人看见过十几米长的红色物体在湖中翻动着浪花,甚至还有一些DV素材拍摄到了令人生疑的水波画面,可至今没有人拍到喀纳斯水怪的清晰照片。2013年,央视曾到喀纳斯深度报道过“喀纳斯水怪事件”,科考组带着专业的声纳设备前往勘探,虽然没有获得有力的证据,但专家推测,传说中的水怪很可能由一种叫做“哲罗鲑”的凶猛食肉性鱼类变异而来。
目前已知的最大哲罗鲑长达四米,体重九十公斤。专家认为,图瓦人从不打扰的习俗保证了喀纳斯湖稳定的生态环境,而喀纳斯湖的最深处接近200米,的确有条件产生变异的巨型哲罗鲑;就算没有变异,当身长两三米的哲罗鲑群聚在一起向前移动时,也会在水面形成巨大的波纹,他们的红色表皮恰好可以印证目击者称“水怪是一只大红鱼”的说法。
直到现在,也就是2024年,喀纳斯水怪的热度重新被“图瓦少年”唤起,为此,“图瓦少年”的经纪人专程邀请各大媒体记者到喀纳斯的敖包大会上,举行新闻答疑会。
于是,报社把这个光荣的任务派给了我。之所以选派我,正是出于一个极其讽刺的理由,我虽业绩平平,但“不用后期”这个标签倒是在圈内深入人心了。他们要求我一定捕捉到喀纳斯水怪的一手高清照片,只要能拍到“决定性的照片”,我就可以“青史留名”,报社甚至可以破例不再要求我身兼多职。
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西装革履的发言人,他应该就是“图瓦少年”的经纪人,也就是这场新闻发布会的组织者:“感谢各位媒体老师不远万里来到喀纳斯,关于水怪有什么问题,欢迎大家积极提问,我们都会如实作答。”话音未落,台下的记者们已经迫不及待连番炮轰,“图瓦少年”简短应答,经纪人则在一旁微笑点头,不时补充几句。
“这个视频是谁拍的?怎么会如此凑巧,刚好拍下那个场景?”
“我每天在林间练习楚吾尔,师父让我记录练习的过程,所以我一直用手机录像。”
“大家可以看到视频里固定机位和人、水怪都是有一定距离的,因为他每天都放在那个位置自拍练习的过程,所以能拍到水怪真的纯属偶然。”
“你为什么会想到去林间练习楚吾尔?”
“师父说,一旦练习楚吾尔,就要尊重楚吾尔,把它当成自己的信仰。我16岁以后才正式学习,我在训练气息。”
“跟大家补充说明一下,楚吾尔翻译成汉语就是“回响”的意思,小图的意思只有在大自然中才能学好楚吾尔,它要与万物共鸣。”
“为什么见到水怪,你没有跑,却吹起了楚吾尔,你不怕吗?”
“我没有做过坏事,我们图瓦人坚强如铁。而且师父跟我说,如果马受惊了,楚吾尔会让它安静。”
“大家可能不清楚,图瓦人认为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他们认为水怪是守护成吉思汗骨灰的。所以小图的意思是说,他吹楚吾尔是因为看到马受惊了,想让马安静下来,没想到水怪不仅没走,还听着音乐浮出了水面。”
“可以把我们带到你发现水怪的地方吗?”
“不行。奶奶说那样会触犯神灵。”
没等经纪人补充,铁丝网那边渐次响起了念经的声音。一时间,天地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留下没有文字传承的图瓦语笼罩住整片草原,恍若神灵正轰然发声。原来吉时已到,村民们正举着阿日查,跟着喇嘛一起摇晃着身躯诵经祭拜。
“祭拜敖包的仪式已经开始,稍后还有赛马大会、摔跤比赛和百家宴等着大家,现在请大家暂时保持安静,观赏仪式。仪式后我们继续。”经纪人在台上飞速说完这句,就带着“图瓦少年”匆匆下了大篷车。
于是,一群长枪大炮又抢着聚集到了铁丝网前。
一位裹着深红色头巾的老妇突然从肃穆的人群中站了起来,一把推倒了她身边的人,想要扯下什么。大家的目光纷纷朝那边望去。维护秩序的特警连忙上前,人们才发现被老妇推倒的那个人,竟是不知从哪儿溜进仪式现场的游客。特警拉起游客,想把他带出仪式现场,但游客却并不领情,他一手用力甩开特警,一手护着自己的照相机,剑拔弩张的样子。与此同时,老妇则摆出老鹰捉小鸡游戏中鸡妈妈的姿势,张开双手护着身后。定睛一看,老妇正护着一位年轻的图瓦妈妈,她娇俏的小脸涨得通红,胸前鼓囊囊地裹抱着什么,一只小手从胸前的长袍里钻出来。
“别拍了,哺乳有什么好拍的,快点出来。”特警干部出声呵道。
游客却依然理直气壮:“我花了一万多的机票飞到这里,就是为了拍照,凭什么不让我拍?”
“懂不懂尊重隐私?”
特警还欲说些什么,喇嘛念经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村民们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举着阿日查摇摆身体的幅度也大了起来,一切有意无意地撞击着这位不速之客。在这片有如雷声怒吼般的经声中,游客的气焰被这暴风雨前的征兆浇灭了,他没有再跟特警争执,灰溜溜地离开了现场。
仪式结束后,村民们与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团坐在草原上,友好地互相分享着食物,我在百家宴上灌下了一大碗喀纳斯村民递给我的马奶酒,起身在人群中寻找“图瓦少年”,或许是起身太快,我踉跄了一步。村民们拉扯着要我坐下,笑着对我举起了大拇指,我这才明白一碗纯蒸馏马奶酒的后劲,大到可以让人如坠梦境。
晃了晃脑袋,我瞥见那个刚才那个站起来推搡的深红色头巾的老妇正躲在大篷车的一角,与谁指手画脚地争吵着。好奇心驱使我假装不经意地向那个方向偷潜过去,经纪人从我身边经过,我注意到他也正向那老妇跑去;接着,“图瓦少年”从大篷车的阴影里踱了出来,与经纪人一起并步走向舞台。
他们认识?我有点讶异。
望着围堵在舞台前等候继续采访“图瓦少年”的记者们,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我要跟着这个老妇,看能不能挖出一些猛料儿。
深红色头巾的老妇来到了密林深处的一座小木屋前。小木屋和村子里的木屋类似,由被雷击或风吹倒的红松木垒成,从上到下大约15-17根,都标上序号。这样做是为了方便之后游牧的拆卸与重新组装,不过村里木屋的室内装修已经非常现代了,这所木屋显然更加原始,像是“冬窝子”,圆木与圆木之间压入了暗绿的苔藓,随着年岁的流逝,与圆木凝为一体。
我敲门而入,进门就看到墙上挂着一幅成吉思汗画像,图像下面是佛龛,摆放着奶酪、刚从敖包节带回的阿日查,还有一截羊的肩胛骨,应该是祭拜敖包后带回家祭火神用的。脚下是五颜六色的地毯,屋内除了少许物品外,只能容纳两人住宿。左边墙上挂着一张狐狸皮,右边墙上挂着一对巨大的白松木滑雪板。这种滑雪板的特点是板下覆有马腿肚上的毛皮。冬天大雪封山,两米厚的积雪让喀纳斯成为车进不来、马出不去的雪村,他们就靠这种原始的工具往返。皮毛的作用在于下坡的时候更为光滑,可以助速,而上坡的时候可以防滑,增大阻力。我一向赞叹于原始的智慧,能亲眼看到这些被保留下来的古物,实在有些喜出望外。
老妇瞪着她那双深陷的眼睛望着我这位“不速之客”,深红色的头巾包裹着头发与额头,衬得淡蓝色的眼珠越发明显,她的眼皮松弛地耷拉在眼球上,眼里泛着警惕的光。显然,她完全没有料想到我的探访,惊讶之余似乎还有些恐慌。我尽量用缓慢的汉语跟她沟通:“您好!”边说着,边朝她鞠躬。她见我态度没有恶意,就一直用图瓦语“咕噜咕噜”说着什么,双手向外挥舞着,似乎想赶我出去。语言不通的我有些窘迫,环顾屋内,只见左边桌上摆着一盒香烟和一只打火机,桌上孤零零摆着一张“图瓦少年”与她的合影,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我大概猜到这是“图瓦少年”的家,便指着照片上的“图瓦少年”,问道:“您知道他在哪儿吗?我找他。”我把手放在额头,做探望状,试图告诉她我的意图。只听她重复地念着“蒙克义”这个发音,我想,这应该是“图瓦少年”的真实姓名吧。老妇的眼睛不时瞥向我脖子上挂着的相机,神情十分不安。联想到之前老妇在祭拜仪式上对“入侵者”的彪悍,我不想再惹出更多事端,只得告辞。
从小木屋出来,暮色四合,马奶酒的后劲涌上头顶,心跳得很快。在林中一阵瞎转,我大概是迷路了,手机没有信号,无法导航,四周也没有小木屋的踪影,只剩下遍野高耸入天的白桦树围聚着我。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深吸一口气。一旦日落,这里的夜色黑得令人恐惧,尤其这山林间还时有喀纳斯白熊出没。抬头向上看,一阵逼仄与压迫从头顶传来,白桦树上那一只只“眼睛”,重重叠叠向我扑来,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更让我想起了冷女士留言中那意义暧昧的微笑表情。倚靠着白桦树,我缓缓坐下,仿佛跌入一场无法清醒的兔子洞,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恍惚间,林间传来了楚吾尔的乐声,与我白天在图瓦少年口中听到的稍有不同,这次的乐曲中还夹杂着浓厚的呼麦,泛音与低音形成两个声部的和声,喑哑丰厚,在山谷间飘荡的曲调里,透出怆然的沧桑感。我魔怔地呆立在原地,内心一股凄楚之情溢满胸腔,或是委屈、或是不甘、或是自嘲、或是毫无缘由,在这寂静的山林间,天地之中只有我一人的茕茕孑立。
一曲唱罢,待我回过神来,不知觉摸了摸脸,竟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不远处有水声喧哗,我循声而去,来到了喀纳斯湖边。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一个人影,他的长袍被风掀起一角,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夕阳下的喀纳斯湖边,楚吾尔忽然响了起来,曲调高昂向上,接着,湖面上高速涌来一道波纹,乐曲翻转直下,一条巨尾从水面中驭浪而出。震惊之余,我下意识举起相机,顾不得调节参数,疯狂按下连拍快门。
快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被放大,乐曲戛然而止,石头上的人影也不见了。只有湖面上还未平息的水花让我明白,这一切不是幻觉。
我,竟然,真的看到了一只巨型的鱼尾从湖面划过?
跟视频里看到的几乎相同。
不可思议!
太阳的余晖穿过细密的林间,摊在遍野的青苔上,散发出迷朦的光晕,大地披上了一层金辉。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脑子胡思乱想着,似乎已经看到社里同事们看到照片后或羡慕或嫉妒的表情。无论如何,我都难掩自己似乎接近某种真相的兴奋,我颤抖着想要打开相机,却懊恼地发现相机彻底没电了。
天色迅速黯淡下来,连一米以外都无法看清。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探路,手机仍旧没有信号,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八点十分。怪了,喀纳斯一般要到晚上十点才日落,八点的天还明朗着呢,这显得我刚才抓拍到水怪照片的事实也变得不太真实起来。我急于确认自己是否抓到了“决定性的瞬间”,没头没脑地朝岸边大声呼喊道:“嘿,有人吗?我迷路了。HELP!”经过下午的失败沟通,我不自觉地加了一句自己仅会的第二语言英语,图瓦人应该也不懂英语吧。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学几句蒙语或哈语来求救呢?
我边喊着,边慢慢走向那块巨大的岩石。“您好!我是来这边采访的记者,林子太大了,我好像迷路了,请问有人可以带我走出去吗?”
“你在林子里干什么?”绕过石头,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我吓了一跳,高举起手机打光。只见图瓦少年还穿着白天那件蓝底金边的绸缎长袍,黑亮的眼睛里折射出手电筒明晃的光点。
我舒了一口气,暗自感叹自己的运气真是不错:“你是叫蒙克义吧?”
图瓦少年讶异地望了我一眼,随后垂下了眼睛,睫毛在电筒的光照下,在他的脸部划下一条条阴影。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侧脸上还有一道细长的疤痕。
我主动解释了自己看到的他与老妇争吵的场景,并将探访小木屋的事情如实告诉给了蒙克义。
“那是我奶奶。”我等着他继续,他却没有再说话。
“冒昧地问一句,你和奶奶为什么争吵啊?”
“没什么,她不希望我把水怪的视频发到网上。她不喜欢我引来你们这些外人,游客的确打破了我们太多生活习惯,连妈妈也——”他止住话头。
我想了想,拔出烟:“来一根?”
蒙克义瞪着与他奶奶一样警惕的双眼,顿了顿,道:“我不抽烟。”
我把烟点上,自己嘬了一口,吐出一团浓雾,又递给蒙克义,漫不经心地说:“家里只有你和奶奶住吧,那烟,难不成是你奶奶抽的?”
他接过烟,吞吐了几口,氤氲的烟雾中,他缓缓说道:“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妈妈跟着山下的游客走了。”
我没有继续追问,给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用叼着烟的手,指了指我自己的脸,问他:“这道疤,怎么搞的?”
“小时候,夏天赶马车,马车翻进山沟,脸上被拉出血口子。”
我又问:“你真的可以操纵水怪?”
蒙克义在我绕了一大圈的太极问话中扑哧笑了出来,露出自己黄黄的牙齿,调侃我:“这才是你最想问的。”
我索性搅起了浑水:“你奶奶的坚持,未必不是对的。”
“怎么,难道你跟我奶奶一样迷信神灵?”蒙克义的语气显然有些挑衅,看来他的确很在意这件事。
我想了想,认真地答道:“老实说,我来喀纳斯之前一直以为这里的住宿条件很艰苦,可来了以后才发现,这边的基础建设已经完善到和城市也没有太多区别。学术界有个说法,叫做公地悲剧。大概意思是说,人们都会从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思路出发,在私人产权不明晰的情况下,无限扩张自己的利益,从而导致公共资源枯竭。旅游业进驻喀纳斯,让你们不再需要辛苦游牧就可以赚得更多的钱,只是对喀纳斯来讲,人们在利益的驱使下,很可能会做出短视而错误的决定,旅游业正潜移默化地把你们之所以吸引大家来旅游的自然文化资源,消磨殆尽。”
蒙克义拿着烟的手,突然颤抖了。
他有些不服气地反问道:“那依你看,喀纳斯水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不说,虽然蒙克义在发布会上已经对视频的合理性做出了解释,可我仍对整件事情持怀疑态度。在背景调查中,我了解到世界上其他的水怪传说,真相大多与人眼和脑补的错觉有关。尼斯湖水怪,其实是大象身躯的局部;温德米尔湖水怪,则是被刨开的废弃轮胎……眼睛和大脑,共同完成了视觉的认知,加上我对后期技术的天然排斥,就算是视频中的影像如此真实,我还是不愿意轻易相信喀纳斯湖底真的潜有水怪,直到刚刚我亲眼看到了水怪的巨尾。
我望着蒙克义,谨慎地回答:“我不知道。如果你看过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可能会理解我的想法。我们搞摄影的都知道,数码照片是由若干个像素点组成的,如果把图像想象成一个棋盘,分辨率就是棋盘上小方格的数目。当这些小方格被无限放大的时候,你之前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反而会变得模糊不可辨。这是我在亲眼看到你用楚吾尔召唤出水怪之前的想法,或许,现在你愿意告诉我真相。”
蒙克义没有直接回应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把话题绕了回去:“可是喀纳斯真的太落后了!这里虽然美丽,但一年起码五个月大雪封山,中学要跑到30公里以外的禾木村去读,更没有大学,我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
夜真冷啊,喀纳斯的风,刮骨得冷。
我弓着身子剁了剁脚,脑子和这山谷间的风一样凌乱无序:“身为图瓦人,你们是中国的几百万分之一。你们的文化如此古老,你拥有如此的绝技,有时候,我真羡慕你。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与生俱来就有如此纯粹而高尚的使命,为了传承图瓦文明而存在。”不知怎么,我突然有些激动:“你不知道,与万千蝼蚁一起碌碌无为地在城市里搬砖,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在城市畸形的发展中消磨殆尽,哈哈,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蒙克义明显感到了我情绪的暗流涌动,他从兜里掏出一瓶马奶酒,递给我,温和地笑道:“这是头锅酒,一口下去,身子就暖了。”蒙克义真诚的微笑暴露了他眼角的皱纹,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自称少年的人可能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年轻。接过酒,猛灌了一大口,暖流从喉咙直烧向胃部,我又贪婪地饮下一大口,周身血脉彷佛喷张一般,一阵火山喷发后的畅快——“爽。”我吐出一个字。
“你在城市里的工作,不顺利吗?”蒙克义问。
一地烟头之光在夜风中忽闪忽闪,我们谁都没有将他们踩灭。
借着酒胆,我半吐半露:“都说三十而立,我快四十了,感觉人生不会有希望了。但凡能抓到一张精彩的照片,我也就知足了。”顿了顿,我自嘲地戏谑了一句:“你要是再把水怪召唤出来,我倒有希望了。”
蒙克义默默踩灭了地上所有的烟头,把他们都捡了起来,收集到随身携带的布袋子里,对我说道:“不能给大自然留下垃圾。”然后,他抬起头,用比烟头还敞亮的眼睛望着我,轻轻地说:“跟我来。”
我好奇而忐忑地跟着蒙克义在夜色中走着,奇怪,明明还是黑夜,周围好像没有刚才那么暗了。我们弯弯绕绕地拐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隧道,他不说话,只在我面前默默地走着。有时候,我简直怀疑自己正游向梦境的深处,可我们脚步的回声如此清晰地应和着我心脏的搏动。终于,穿过这个隧道,来到一座铁门前,蒙克义不知从哪里递给我一件宽大的黑色雨衣,让我戴上雨衣帽,把自己全身裹藏起来。他刷指纹走进铁门,我随之迈入,蔚蓝的湖水隔着巨大的玻璃涌现在我面前。
在这里,我可以看到整个喀纳斯二道湾水域的湖底,大鱼追逐着水间成群的小鱼,小鱼时不时啄着摇曳的水草......湖底的一切仿佛都被装在一个巨大的容器里,我内心的震动已经不足以用任何语言来形容,这,这是藏在喀纳斯湖底的异世界通道吗?
“喀纳斯湖最深的地方有188米。我们这只是在50米左右,这个观景台可以上下升降,最深可以降到100米,现在还没有开发完全。”
开发?“什么意思?”
蒙克义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我只是水怪游览项目的第一步。”
语罢,他又吹起了楚吾尔,湖的深处游来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只巨大的变种哲罗鲑。身长二十米有余,眼睛足有十人座的圆桌那么大,锋利的牙齿闪着荧光,它的尾巴却像鲸鱼一般优雅。
“水怪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但楚吾尔的确能对它产生影响。其他我不能透露更多,带你来这里已经违规。不过你知道,新疆一直信号不好,所以监控也总是时好时坏。”蒙克义耸了耸肩膀,向我眨了眨眼:“你有两分钟的时间拍照。”
他掰下某个开关,我脚底的地板突然被抬高,地板和玻璃被全息投影出陆地上的模样,眼前的玻璃上也出现了群山与湖面的风景。在向上升高的过程中,当水怪游到某个特定水域时,真像是部分跃出水面。
“这个位置是将来为游客设置的观景台,全真模拟了湖边码头的环境,你抓紧拍,拍完就走。出了这个门,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我来不及感叹科技的力量,赶忙掏出相机,这才想起相机早就没电了。手机在低温保护的情况下自动关机,我焦急地把手机捂在掌心,裹进自己的衣服。一天没有进食,仅凭马奶酒吊起的兴奋和过度紧张的神经,我在关键时刻晕厥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高挂空中。我环顾四周,自己仍躺在举办敖包大会的草原上。喧嚣散尽,我完全无法辨别现在是几点,新疆和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太阳的光亮带给我的昼夜错觉常常令我的生物钟与神志打架,我试图发出声音,却感到嘴皮上傲然挺立的死皮被喀纳斯林间的风扇动着,喉咙里一团火,灼得我说不出话来。
这才意识到,裤兜里的电话震个不停。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信号,时间显示的是下午七点。我摁下免提,冷女士凄厉的尖声从电话那头响起:“程晓枫,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看看现在几点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别跟我说新疆信号不好,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么好的题材,你以往的兵贵神速呢?其他媒体都陆续发完了通稿,错过了第一时间,你最好是有点猛料,主编的脸色比臭豆腐还臭了——”
心中一惊,混沌的脑袋顿时清醒了过来,蒙克义的侧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迅速捋了一遍整个事件的始末,明白了这一切竟是蒙克义抛回给我的抉择难题,他告诉了我部分的真相,给了我可能的最大利益,然后看我如何应对属于我的公地悲剧。可笑的是,关键时刻,可以记录真相的科技手段竟然都失效了。“图瓦少年”的存在,何尝不是另一种“喀纳斯水怪”?他的背后,究竟又有多少个迷惑人心的像素点呢?我痴痴望着水蓝色的天幕,漂浮在草原上空的白云早已消散,留下几缕细不可察的絮丝,断缀在这无边无际的空旷里。
“喂?程晓枫,你在吗?信号又不好了吗?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冷女士还在电话那头絮叨着,艰难地挤出“马上发——”几个字,我挂断了电话。
赶回现代化的小木屋,给手机和相机充上电,我迫不及待地将内存卡插入电脑,浴缸里的水声哗啦啦地响着,水线正一点一点涨向浴缸的边缘。电脑上赫然躺着几张看不清拍了什么的黑色照片,即使我试图用我鄙夷的后期技术重新调整参数,也完全不能分辨这些模糊的影子记录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看着自己拍到的所谓“喀纳斯水怪”,我敲下了一篇欲说还休的文字,将稿子命名为《喀纳斯水怪》,按下了发送键。
稿子的最后一句,我斟酌了很久,这样写道:照片告诉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