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枝满柯苦楝果:散文诗五章(原创首发)
文/童光红
1
露水在瓦檐下悬成细珠时,苦楝树正把影子叠上青石板。
枝桠在雾里舒展成半干的笔,蘸着灰蓝的天色,一笔一笔描着果实的轮廓,那些拇指大的椭圆,裹着浅褐的壳,像被时光反复摩挲的旧纽扣,零星缀满枝梢。
风从巷口来,带起几片早落的苦楝叶,打着旋儿扫过石臼。
叶底藏着半枚未掉的果,被扫得轻颤,终于噗地落进青石板的凹痕,惊起一只灰雀。
它扑棱棱掠过枝桠,翅尖碰落的果子更多了,滚过墙根的野菊丛,有的停在蛛网中央,成了银丝串起的琥珀;有的嵌进苔藓的褶皱,与深绿的绒毯融成一片。
老墙根的阿婆踩着木屐过来,竹篮里盛着新摘的豇豆。
她抬头望树,皱纹里浮起笑:“该打果了。”竹篙在手里转了个圈,却不急着敲,只轻轻碰一碰最密的那簇。果子便簌簌落,像下了场细碎的雨。她弯腰拾,指腹蹭过果壳的纹路,说这是苦楝的胎衣,藏着整夏的光。
日头爬上东墙时,青石板上已铺了层浅褐的星子。
风又起,把几粒果吹进瓦缝,吹上晾衣绳,吹进阿婆的竹篮。
竹篮里的豇豆泛着翠生生的绿,与浅褐的果交叠,倒像一幅未干的水彩,苦与生,原是同一种颜色。
2
夕阳把云烧成橘红时,苦楝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漫过了半条巷子。
枝桠间的果实被镀了层金,浅褐的壳透出蜜色的光,像悬着一盏盏小灯,要把暮色点亮。
风里有桂花香浮动,甜得浓腻。苦楝果却在此时开始坠落。
不是急雨,不是骤风,是极轻缓的,一枚一枚,带着从容的重量。
有的落进院角的陶瓮,与积了半瓮的雨水相碰,荡开细小的涟漪;有的滚到青石板的裂缝里,被路过的猫用爪子拨弄,滚成一道浅褐的痕;有的停在老门槛上,被归人踩碎,壳裂开条细缝,露出里面青黄的籽,像颗凝固的泪。
放学的孩子跑过巷子,书包上的铜铃叮铃作响。
他们仰头看树,捡起落在脚边的果,放在手心搓揉。壳脆,一碾就碎,露出白生生的籽,沾了一手清苦的香。
有个女孩把籽串成项链,挂在颈间,说要留到冬天,等雪落时再数。风掀起她的羊角辫,几粒果籽从发间漏下来,落进她脚边的影子里。
阿婆的竹篮又满了。
她坐在门槛上择豇豆,脚边卧着那只灰雀。竹篮里的苦楝果堆成小山,壳上的金光渐渐褪成暖褐,像被揉皱的旧纸。
她拾起一粒,放在耳边摇了摇,说:“听见没?里面藏着秋的心跳。”
暮色漫上来时,最后一批果子落尽。
枝桠空了些,却更显挺拔,像卸下了重负的老者,静静立在渐浓的夜色里。
风里有若有若无的苦香,混着桂香,在巷子里游荡,游向更远的屋檐,更老的墙。
3
北风卷着枯叶掠过瓦檐时,苦楝树的枝桠已瘦成一握骨节。
果实早落尽了,只剩些干缩的壳,黏在枝桠上,像被时光粘住的眼睛,望着天空。
可风知道,那些果子没有消失。
它们落在青石板的裂缝里,落在陶瓮的积水里,落在猫爪拨弄过的泥地上,正顺着大地的脉络,往更深处去。
风经过墙根时,听见细微的响动,是果壳在裂,是种籽在挣,是被泥土包裹的、沉默的苏醒。
巷口的老井边,长着株野菊。
它的根须穿过砖缝,在地下遇见了苦楝的籽。那籽裹着浅褐的外衣,硬邦邦的,却带着股不肯软化的倔强。
野菊的根须轻轻蹭过它,像在说:“睡吧,我替你守着。”
于是籽儿闭了眼,任根须分泌的汁液漫过身体,慢慢松开那层硬壳。
风掠过井台时,带来湿润的气息。
它记得春天的雨,记得夏天的蝉,记得秋天的果。此刻它托起一片苦楝壳,轻轻抛向空中。壳儿打着旋儿,飘了半丈高,又落进井里,咚的一声,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把井里的月亮揉碎了,又慢慢拼起来。
有夜归的人踩着碎月走过,鞋跟碰着苦楝壳,发出细碎的响。
他低头看,见壳儿上沾着半片枯菊瓣,浅黄与浅褐叠在一起,像谁遗落的旧信笺。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却不知那枚壳儿,已被井里的月光浸透,正悄悄渗进泥土,把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说给地下的根听。
4
秋季的雨丝落下来时,苦楝树的根须在地下舒展成网。
那些曾被风卷走、被猫拨弄、被孩子拾过的果籽,早已沉在泥土深处,裹着腐叶的软,混着草根的香,正酝酿着一场沉默的蜕变。
雨落了七日,青石板上积了水,映着铅灰的云。
墙根的陶瓮里,浮着半枚苦楝壳,壳上的纹路被水泡得模糊,倒像幅淡墨的画。瓮底的泥里,几株嫩芽正顶开碎壳,探出鹅黄的尖儿,是苦楝的苗。
阿婆蹲在瓮边,用枯枝拨弄着泥。她看见那抹鹅黄,眯起眼笑:“到底还是出来了。”
泥水流过她的指缝,带着些腥甜的凉,混着腐叶的苦,像极了年轻时的日子。
那时她在田埂上拾稻穗,在灶膛前烧红薯,在井边洗衣裳,日子也是这样,苦里浸着甜,甜里裹着苦。
雨停那天,阳光穿透云层,把青石板晒得发亮。陶瓮里的嫩芽抽高了些,两片新叶舒展开,像婴儿张开的手。
风掠过墙根,带来湿润的土腥气,混着野菊的香,混着苦楝壳的余韵,在巷子里游荡。
有个穿背带裤的男孩蹲在瓮边,指着嫩芽问:“这是什么?”阿婆摸摸他的头:“是小楝树。”“它会结果吗?”“会的,等它长大。”男孩歪着头想,忽然跑开,不一会儿捧来一把清水,小心浇在嫩芽旁。
水渗进泥里,嫩芽晃了晃,更挺了些。
黄昏时,男孩又来。
他蹲在瓮边,看嫩芽在晚风里摇晃,像在跟他打招呼。
他轻声说:“我会常来看你的。”风掀起他的衣角,把他的话卷向苦楝树的方向。
老枝桠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应答,又像是在回忆,那些落在泥土里的果,那些沉在黑暗中的籽,原来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这一场,与春天的重逢。
5
旧年的秋季,苦楝树的影子漫过堂屋的门槛时,阿婆总在树下补衣裳。她的针脚细密,像要把光阴缝牢。
我蹲在她脚边,拾落在青石板上的苦楝果,用指甲盖儿刮它的壳,听吱呀的轻响,像谁在说悄悄话。
“别刮了,苦。”阿婆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
她放下针线,拾起一粒果,放在掌心搓揉。壳碎了,青黄的籽滚出来,沾了她一手的苦香。
“这是楝树的娃,”她把籽塞进我手心,“等你长大,要像它一样,壳硬,心实。”
那时我不懂。
我只记得阿婆的手,粗粝却暖,像晒过太阳的旧棉布。她用这双手给我梳辫子,给我煮酒酿圆子,给我缝补破了洞的书包。书包上的补丁,是她用旧被面剪的,蓝底白花,针脚密得像星子。
我背着它上学,风一吹,补丁就鼓起来,像面小旗子,飘着苦楝果的香。
后来阿婆走了。
她的竹篮还在老墙根,里面落了层薄灰,却总让我想起那些拾果的日子。
再后来,老房子拆了,青石板被换成了水泥地,苦楝树也移走了。可每到秋季,我总觉得空气里还浮着那股苦香,混着桂香,混着旧棉布的味道,在记忆里游荡。
去年春天,我在巷口遇见个卖花的阿婆。
她的竹篮里盛着苦楝苗,嫩绿的叶子上还沾着泥。“要买棵吗?”她笑着问,“这树皮实,好养活。”我蹲下来,摸了摸那嫩叶,指尖触到些细密的绒毛,像极了阿婆的手。
我买了一棵,种在阳台的花盆里。每天清晨,我都给它浇水,看它的叶子慢慢舒展。有时我会想起阿婆的话:“壳硬,心实。”
如今那株幼苗已有半人高,枝桠间结了几枚青果,在风里摇晃,像悬着的小灯,要把光阴点亮。
昨夜下了场雨。
今晨推窗,见花盆里有粒果籽滚出来,浅褐的壳上沾着水,泛着温润的光。
我拾起来,放在掌心搓揉,壳碎了,青黄的籽滚出来,沾了我一手的苦香。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楼下桂树的甜,混着这苦,混着记忆里的旧棉布味,在空气里游荡。
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它们藏在果壳里,藏在泥土里,藏在记忆里,等某个潮湿的清晨,某阵温柔的风,把它们轻轻唤醒。
2025.08.11

作者简介
童光红,男,70后,安徽凤阳县人,草根文学爱好者,喜欢写作,忠于原创,酷爱散文诗。
曾有作品发表在《滁州日报》、《散文诗选萃》、《黄河诗报》、《中华诗词报》、《南疆诗刊》以及《橄榄绿诗刊》等。
近期作品主要散见于《凤阳文学》,《定远文学》,《乡村文学》,《众望文学》,《山水田园之约》,《名家美文欣赏》,《三江文学散文诗刊》《三江文学》,《江南文学》,《神州散文诗》,《灌河文学》,《诗博刊》,《安徽诗歌》,《辽宁散文诗》,《中国诗歌网》以及《中国作家网》等网络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