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与诗(八首)
向以鲜
割玻璃的人
手中的钻石刀
就那么轻轻一划
看不见的伤口
纤细又深入
如一粒金屑
突然嵌入指尖
你感到如此清晰
疼痛 是一种词汇
而血则是虚无的意义
清脆的悦耳的断裂
在空旷的黄昏撒落
却没有回声
声音的影子似乎
遁入雕花的石头
这是你最喜爱的声音
纯粹、尖锐而节制
午夜的钟或雪花
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那时你会醒来
并且精心数罗
你是极端忠诚的人
几何的尖端常常针对你
准确的边缘很蓝
你感到一阵阵柔情四起
那是对天空的回忆
设想一只鸟
如何飞进水晶或琥珀
鸟的羽毛会不会扇起隐秘的
风浪 让夜晚闪闪发亮?
当浩大无边的玻璃
变成碎片
你想起汹涌的海洋
想起所有的目光、植物
都在你手中纷纷落下
柳树下的铁匠
除此之外再无景色可以玄览
四月的柳烟,七月流火
再加上两个伟大的灵魂
一堆黑煤半部诗卷
擦响广陵散的迷茫手指
攥住巨锤,恶狠狠砸下去
像惊雷砸碎晴空
沉闷的钢铁龙蛇狂舞
还有,亲爱的子期
我鼓风而歌的同门祖先
请用庄子秋水那样干净的
喉咙,那样辽阔的肺叶
鼓亮炉膛
来!一起来柳树下打铁
吃饱了没事撑着打
饿死之前拼命打
这痛苦又浮华的时代
唯有无情的锻炼才能解恨
你打铁来我打铁
往深山翻卷如柳绦散发
打了干将打莫邪
向无尽江河淬取繁星
世上还有什么更犀利的
火舌在暗中跳跃
在血液里沸腾尖叫,好兄弟
火候恰到好处,请拭锋以待
调香师
那段关于私人香水
关于梦境订制的商业洽谈
实在太奇妙了
谈及龙涎和麝香的微妙之处
如同情人分泌着絮语
老人固执地说:我要
拥有古埃及纯银的瓶子
无论在梦中还是醒来
都要闻到,你明白吗
那种类似于星辰的味道
那种无边无际的味道
并且,他瞄了一眼
调香师的尖下巴继续说
我要在这种味道中看见
石榴、爱情或者向日葵
再加一点儿致幻的细辛醚
就会有些云朵的味道
以及旭日初升的味道
当露水落满百鸟的山谷
真的让人想卧轨
老人交完一大笔订金后
就再也没有出现
虽然这事已过去很多年
闻风辩气的小鼻子
也不怎么灵敏了
调香师却一直沉浸
在那番嗅觉之外的暗香中
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描绘中
老人离去时的从容表情
确实有种万木萧散的气味
棉花匠
迄今为止,我仍然以为
这是世上最接近虚空
最接近抒情本质的劳动
并非由于雪白,亦非源于
漫无边际的絮语
在云外,用巨大的弓弦弹奏
孤单又温柔的床第,弹落
聂家岩的归鸟、晚霞和聊斋
余音尚绕梁,异乡的
棉花匠,早已弹到了异乡
我一直渴望拥有这份工作
缭乱、动荡而赋有韵律
干净的花朵照亮寒夜
世事难料,梦想弹棉花的孩子
后来成了一位诗人
面具贩
一辆破旧的手推车
挂满愤怒的脸,慈悲的脸
滑稽的脸,绝望的脸
他的职业就是制售
历史英雄和小丑
木制的瓜瓢脸
牛皮的脸,猪皮的脸
还有羊皮的脸,麂子皮脸
“最金贵的……现在
找不到原材料”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
刀子一样划过我的
我的脸
街头杀鱼女
内江街头,22岁,已婚
育有一子的杀鱼西施
用塑料薄膜包裹
鱼一样的身体
刮鳞、剖腹、剔骨
相当性感,同样美丽的
鱼,一条接着
一条杀死
收摊时,用水管仔细冲洗
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像从未沾过一点
血腥味儿
玉米妪
四川遂宁的农村老奶奶
顶着烈日去收获比烈日更红
更炙手更夺目的玉米
每摘下一束火焰
或火焰中的南美粮食
都会听到筋骨断裂的声音
江河断流的声音
苦难熬到头的声音
一点一滴被烤干的声音
黄金依然在天空中舞蹈
唯有卑微的死亡才能装点
古老的丰收大地
搬运工
一个26岁的青年
将500升冰箱背上6楼
一步一步向上爬行的西西弗斯啊
整个楼道,庞大的金属风箱
发出沉重的喘息,华夏人民的喘息
吴牛喘月一样的喘息
200斤的重量全部压在坚韧的脊柱上
每块肌肉每根筋骨每道血管
每条神经每粒细胞都在喘息
“上了6楼,可以多赚150元的大件费”
来自肺叶的剧烈扇动,每一声喘息
都是青春与时代的悲歌
【作者简介】: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有诗集及著述多种,获诗歌和学术嘉奖多次。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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