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北的风,刮过神池的黄土地,把日子吹得干瘦。可再穷的人家,灶台上有风匣呼嗒呼嗒喘着气,柜子上总也躺着个梳头匣子,像个沉默的过岁数人,守着一家人的光阴。
曾祖母的梳头匣子,是匣子里的老祖宗。半米高的身子,像座小屏风立在那儿,自带一股大气。上面插着镜扇,推开时“吱呀”一声,框住的何止是窗棂漏下的光。她总爱在清晨对着镜扇静坐片刻,用银簪慢慢绾起白发,镜里的影子从青丝到霜雪,端庄里藏着对日子的敬畏——仿佛对着镜子整理的不只是鬓发,更是一生的体面。底下的桥形木墩,稳稳托着,像托着一辈子的风骨。奶奶的梳头匣子就随和多了,老榆木的身子,一尺来长,没有镜扇也没有墩,匣盖拉开时带着木茬摩擦的涩响,就一个匣子带个抽屉,常放一些针线、顶针类,朴素得像她手上的老茧,却也结实,经得住岁月磨。母亲的梳头匣子最是时髦,活像个小箱子,扣盖“啪嗒”扣上时脆生生的,里面嵌着的镜子亮闪闪。她常对着镜子试新打的银镯子,手腕一转,镜里的光就跟着跳,那眼里的盼头,比首饰还亮。母亲生了三个儿子,总稀罕别人家的闺女,常拉着邻家丫头的手念叨“真喜人”——她的梳头匣子,便也照过大表姐扎红头绳的羊角辫,照过妹妹们哭花的脸蛋,搁层板上不光有梳篦簪钗,还躺着金银首饰,闪着把日子过热闹的念想。
我小时候,母亲的梳头匣子蹲在大红躺柜子上,像只安静的小兽。只是这小兽守着的,对那些丫头片子来说,常是场“劫难”。那时的梳头,哪是梳妆,更像一场小小的“刑场”。女孩子见了梳头就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眼泪汪汪直往后缩。头上的虱子可不是善茬,一个个圆滚滚的,喝饱了血就懒洋洋地趴在发间,它们下的虮子,白花花粘在头发上,过几天就蜕成小虱子,继续作威作福。梳头先得用大梳通一遍,“簌簌”落些头屑,那拉扯劲儿已经够受,还得蘸上水,拿蓖梳再篦。蓖梳的齿密得像筛子,“篦啦篦啦”刮过糗成一团的头发,简直是生拉硬拽,头皮疼得像要裂开,眼里直冒金星,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如今的人,三天两头用洗发膏洗头,头发顺溜得像绸缎,虱子早就没了影,蓖梳也跟着销声匿迹,成了老辈人嘴里的稀罕物。
匣子里的护肤油,翻来覆去就三种:海贝油像块小小的白玉,万紫千红的铁盒上印着花哨的图,还有雪花棒榔榔凡士林。男人们不屑这个,风里来雨里去地干活,手脚裂得像老树皮,就往手上抹点猪油,油腻腻的却顶用,搓开时还带着点荤腥气。女人们宝贝这三样东西,见着小姐姐们往脸上抹一点,妹妹们就踮着脚盯着看,软磨硬泡要蹭一点,抹在小脸蛋上,香得能蹦三尺高,跑出去跟小伙伴炫耀半天。那时候的梳头匣,金贵着呢,谁家姑娘出嫁,嫁妆里要是有这么个物件,那可是体面事,像带着一匣子的福气进门。
日子往前跑,梳头匣子也跟着变模样。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奶奶的梳头匣子被卸了零件,钉上四个小木轮,成了我们拉土玩的小车,在院子里轱辘轱辘转,载着我们的笑声,把老日子碾成了回忆。母亲的梳头匣也没闲着,爷爷开小卖部时,它摇身一变成了收银匣,硬币纸币在里面叮当作响,倒也发挥着余热,像个不服老的人,还想为家里多做点啥。
这梳头匣子,多像人的一生啊。曾祖母的那只,藏着年轻时的风光,镜扇里映过她的明眸,也映过岁月的沟壑;奶奶的那只,是中年的踏实,不张扬却经用,默默装着柴米油盐;母亲的那只,是盛年的热闹,镜子里照见的,都是对好日子的向往;到了后来,它们变作玩具,变作收银匣,像老了的人,换种方式守着家,直到慢慢被淡忘。
如今再没见过那样的梳头匣子,就像没再听过蓖梳刮过头发的“篦啦”声,没再闻过海贝油混着柴火的香。可只要一想起,就像摸到了岁月的纹路,粗糙却暖心,藏着一家人的烟火气,藏着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