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书院:门前好大一棵树
□卢圣锋
(作者在船山书院山门前,门前好大一颗树)
衡阳有两座名山:一座是自然的南岳衡山,五岳独秀;另一座是思想的丰碑,明末清初思想家王船山(王夫之)。应友人之邀,我前往船山书院,去仰望这座思想的高山。
我们是秋日抵达衡阳的。蝉鸣路野,似在迎接我们这批不速之客。为追寻百年前的感觉,一行人放弃新修的过江花桥通道,执意要学古人先贤乘小船摆渡至东洲岛。兜转之间,立于书院新修的山门前,历史的“山脚下”,目光被门前一棵参天大树牢牢攫住,正是那株饱经沧桑的古樟,瞬间唤醒了尘封的岁月。然而,书院已然翻新,历史的模样也悄然改变。
东洲岛,是古衡州八景之一,与岳阳君山、长沙橘子洲并称湘江流域三大洲。船山书院就坐落于岛的中部偏北,是清末十大名书院,更是湖湘文化的传播重地。
此刻,湘江浪涛拍岸,秋叶缀满斑驳石阶。我伫立书院门前,仰望那株千年古樟,只见五指虬枝如龙爪撑开,被岛上人奉为“五指神樟”,苍翠树冠将青石甬道笼入浓荫。虬根深探地底,与宋明砖瓦、清代碑碣共生共荣。八百年风雨刻入年轮,也浸润着湖湘文脉的沉香。
追溯其源,明朝万历年间,东洲岛上始建龙雁书院,为湘江流域最早书院之一。辞官归隐的衡阳人刘稳于此开坛讲学,手植银杏。银杏叶落处,少年王夫之临风诵读,湘江潮声与朗朗书声交织在一起,孕育了“经世致用”的思想萌芽。崇祯末年,战火焚毁书院飞檐,银杏却在焦土中抽芽,恰似华夏文明于劫难中涅槃重生。
清代光绪八年,湖南提学使朱逌然倡议建立“船山书院”,衡州乡坤彭玉麟、王之春、杨概、程商霖、蒋霞初等纷纷捐银,将王船山出生地衡阳城内王衙坪的“船山祠”,创办为“船山书院”。船山书院因祭祀王船山而建立,所以书院以王船山为先师,以船山思想陶冶学生,以“讲明夫之之学”为办学宗旨,不课八股,以实学造士。船山书院建立之初,“海内传经问学者踵接”,“岳麓、城南,渌江书院学子纷纷南下”,一时有“学在船山”之称。
后来,为重建书院,两江总督彭玉麟捐献家中积蓄白银一万二千两。他亲勘风水,将“船山书院”迁至东洲岛中轴,背倚石船山,面朝湘江水,暗合“左青龙右白虎”的堪舆格局。工匠自南岳移来千年香樟,植于书院正门。这株“五指樟”,自此成为船山精神的图腾。
船山书院是为纪念船山先生王夫之而建,船山思想则成为了湖湘文化的核心内容之一。晚清著名学者王闿运执掌书院时,曾植铁树于讲堂之侧。1898年洪水肆虐,铁树被冲成横卧之姿,断口处竟神奇地萌发新枝,形成“铁树横斜”的奇观。这景象,宛如湖湘学派在时代巨变中的涅槃。张之洞“中学为体”的持守与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激越,在此碰撞出维新的火种。至1921年,杨度在东京组织“共和促进会”,将船山“公天下”思想注入宪政运动。他致信梁启超:“吾师五指樟下授业时,可曾料今日共和之局?”彼时铁树横斜百年,新枝竟开出血色花朵,恰似近代中国“旧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阵痛与新生。
五指樟的年轮深处,藏着中国近代思想史的惊雷。康熙年间,王夫之避居“湘西草堂”,秉孤灯写下《读通鉴论》,如星火照亮湖湘。他批判宋明理学“袖手谈心性”的空疏,在《周易外传》中构建朴素的唯物宇宙观;痛陈“天下非一姓之私”,预言封建王朝的崩塌;更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气魄,将湖湘文化推至新高度。这些思想暗夜潜行,直至清末方被曾国藩、彭玉麟等人重新点燃。
光绪二十七年,德国学者卫礼贤在《东方杂志》撰文,称此地为“东方最古老的辩证法课堂”。彼时王闿运正率弟子研读《庄子》,铁树扭曲的光影下,杨度与齐白石激辩“知行相资”的真谛。此景如五指樟的枝桠,既有王夫之“理势合一”的刚劲,亦蕴含曾国藩“柔弱胜刚强”的智慧。
(船山书院山门前的“五指樟”年轮。作者摄)
抗战烽火中,1938年日机轰炸东洲岛,五指樟于烈焰中巍然不倒。树干焦黑处渗出琥珀状树脂,落地成种,翌年萌发新苗。这奇迹与书院在战火中坚守的身影重叠:师生掘洞藏书,弹坑垦圃,铁树残枝削作粉笔,于断墙上书写《船山遗书》。
1954年湘江特大洪水,五指樟主根裸露十丈有余。抢险队惊见其根系与地下古城墙、宋明书院地基已融为一体。这惊心动魄的共生,恰似湖湘文化在历史激荡中的韧性。王夫之“即事以穷理”的实证精神,在曾国藩“扎硬寨打死仗”的湘军传统里延续,最终结晶为毛泽东“实事求是”的思想之花。
船山思想既需“经世致用”的务实,又需“知行相资”的灵动。杨度在《湖南少年歌》中“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呐喊,正是船山精神在近代的磅礴回响。青年毛泽东反复研读《读通鉴论》,将“理势合一”的哲思化为革命实践。
天色渐暗,五指樟的投影覆盖整座书院。树影婆娑间,彭玉麟所题”一瓢草堂遥,愿诸君景仰先型,对门外岳峻湘清,想见高深气象;三篙桃浪渡,就此地宏开讲舍,看眼前鸢飞鱼跃,无非活泼天机”的楹联若隐若现。这株见证八个世纪风云的古树,根系早已穿透地层,与湘江水脉、石船山岩紧密相连。当江涛拍岸,五指樟的年轮便泛起涟漪,将“经世致用”的湖湘精神,注入新时代的湘江潮声。
离岛回望,古樟在暮霭中舒展枝桠,翡翠色的光晕笼罩东洲岛。这株被奉若神明的古树,实为一部立体的史诗:年轮铭刻王夫之著书的孤灯,彭玉麟办学的赤诚,杨度议政的热血,更蕴藏着湖湘文化“敢为人先”的基因密码。
(俯瞰船山书院)
湘江浪涛日夜冲刷岛岸,五指樟的根系却愈扎愈深。这株亲历华夏文明千年沧桑的巨木,仍在续写新的年轮。那是船山思想于新时代的抽枝散叶,是湖湘文脉永不停息的澎湃涛声。
东洲岛上,五指樟的年轮已镌刻八百载光阴。当如我般的游人抚摸其皲裂的树皮,指尖或能触到王夫之执笔的余温,耳畔或能响起彭玉麟丈量地基的斧凿,眼前或能浮现杨度挥斥方遒的身影。这棵树,不仅是书院的图腾,更是中华文明永不熄灭的星火,于每一次劫难中涅槃,在每一寸土地上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