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深处有初心
于德宽
月光漫过花田时,总先吻上何德润老人的裤脚。八十岁的老人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杖,杖头还沾着晨露打湿的泥,在万亩花海中缓缓移动。露水顺着草叶滑进他的鞋缝,把布鞋浸得沉甸甸的,可他像没察觉似的,目光始终落在脚边的花丛里。他弯腰轻触一株福禄考的花穗,指尖抚过矮壮的茎秆——这是当年从万株实生苗里挑出的宝贝,蹲在田里数过多少个日出日落才定下的品种,如今正以紫色云霞的姿态,铺满当年那片连野草都长得勉强的土地。
时光倒回1990年,雅化村的田埂还泛着土黄色的贫瘠。何德润老人看着低矮枯黄的庄稼,心里想能不能让庄稼地长出高附加值的作物,这样农民们就能摆脱贫困了。一次去县城开会时,看到机关大院的花坛里开着热闹的花,于是他眼睛一亮:对呀,让咱这土地也开出鲜花来。回到家后他彻夜难眠,在网上查资料,看适合东北种植的花木有哪些。他看到福禄考花卉最适合咱东北的气温,立即托人从北京带回一包福禄考种子,先在自家那十亩承包田里做试验。说干就干,他和家人翻土整地,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可他全然不在乎。怕土温不够,就在田里烧秸秆升温,火星子溅在裤腿上,烫出好几个小洞。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让花种在东北大地上破土而出,让贫瘠的土地长出金子。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十亩花圃像被谁打翻了颜料盘,粉、紫、白的福禄考挤成一团,把田埂染成流动的锦缎,花苗试种终于成功了,收入也挺可观。
何德润老人看着自家花卉基地里姹紫嫣红的花朵,心里既欣慰又焦急。欣慰的是自己摸索着种花卉总算成功了,收入比种庄稼翻了好几番;可转头看看村里父老乡亲们,还是抱着祖辈传下来的旧农书不放,守着那十几亩旱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到头风吹日晒,除去种子、化肥钱,手里也剩不下几个子儿。
“不能丢下父老乡亲,我要让他们和我一块干。”决心下了,他挨家挨户敲门,把乡亲们都请到自己的花卉基地。当乡亲们看到何德润老人大棚里各色鲜花争奇斗艳,大家惊叹不已。
看到乡亲们心活了,他就开始给大伙儿算起了细账:“种一亩玉米,好年成能收千把斤,除去成本也就赚个几百块;可这福禄考、月季,一亩地能产上万枝,按现在的市场价,少说也能赚万把块,这账大家都能算过来吧?”
他拿着纸笔,一笔一笔地列:旱田要浇水、追肥、除草,忙得脚不沾地还看天吃饭;花卉大棚里有滴灌、有温控,活儿没那么累,收入却是旱田的十几倍。“我知道大伙儿怕担风险,怕种不好卖不出去。”何德润老人怕大伙不信实,他拍着胸脯说:“我这儿有技术,有销路,你们跟着我干,赔了算我的,赚了都是你们的,这样总可以了吧!”
就这样,何德润老人天天泡在花木地里,白天带乡亲们在基地学剪枝、学施肥,晚上在灯下给大伙儿讲市场行情。有人犹豫,他就掰开揉碎了分析;有人担心,他就带着去花卉市场看销路。凭着这股子苦口婆心的劲头,乡亲们的心结慢慢打开了。不到半年,村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都跟着种起了福禄考苗木。看着昔日的旱田变成了连片的花卉大棚,何德润老人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眼里满是对好日子的期盼。
这年秋天,收购商那挂着“鲜花收购”牌子的卡车第二次轰隆隆驶进村子时,村口的老槐树仿佛都跟着挺直了腰杆,枝桠在风里轻轻舒展,像是在迎候什么喜事。车还没停稳,乡亲们已提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围了上来,袋里是刚从大棚剪下的福禄考,带着晨露的清芬,枝桠间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连袋角都浸透着湿润的花香。
过磅、点数、记账……收购商的计算器摁得滴滴响,乡亲们的眼睛却都盯着那一沓沓崭新的钞票。轮到自家时,有人手都在抖,接过钱先凑到鼻尖闻闻油墨香:咋这么多呀,莫不是在梦里……
“他婶子,你这一棚卖了多少?”
“不多不多,比去年种三亩玉米还多俩零。”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爽朗的、憨厚的、带着点哽咽的笑声在田埂上炸开了锅。这笑声太响了,惊得田埂上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盘旋着,仿佛也在为这片土地上的新光景高兴。何德润老人站在大棚边,看着这一幕,摸了摸胡子,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满的笑意,可转身就蹲进了花丛里,碳素笔在笔记本上蹭出沙沙声——他正仔细记录着哪个品种耐涝、哪株花期长、哪片土地的酸碱度最适合花的生长。
自打乡亲们跟着种起花卉,他就没清闲过。十里八乡的有人揣着刚煮好的鸡蛋来学技术,他干脆把家搬到了田埂边的窝棚里,灶上的粥时常熬成糊,讲起剪枝的角度、施肥的分量却半点不含糊,一句句掰开揉碎了,非要喂进乡亲们脑子里才放心。有回教邻村的王二婶辨认花苗,他在三十几度的高温下,在太阳底下足足站了三个钟头。由于年岁大了,体力不支,又加之中暑,被乡亲们架回家时,倒在炕上还不住念叨:“那批芝樱……该浇水了……”
为了让花开得更艳,花期更长,他多方取经。在沈阳的苗圃里,蹲在泥地里跟老花农讨教,裤腿沾满泥浆也顾不上拍;在北京植物园的温室里,捧着笔记本追着专家询问,把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连标点符号都不肯放过;在上海的花卉展上,盯着荷兰菊等新品种看了整整一天,闭馆时被保安催了三次才舍得走开。有次从北京拜师回来,火车上抱着荷兰菊枝条睡着了,梦里都是花开的声音,一片接一片的花海让他梦醉不醒。
那些年,他在灯下解剖引进的品种,镊子捏着细小的花瓣,眼镜滑到鼻尖也不扶;在田间试验改良的技术,凌晨三点就爬起来看露水对花苗的影响,熬红的双眼见过无数花田的黎明。第一缕阳光掠过沾露的花瓣,折射出七彩的光,他总说,那是土地在与他打招呼呢。
花是懂报恩的。当福禄考以"县花"的身份,将雅化村的名字郑重绣进全国绿化蓝图时,运苗的卡车一路向南,轮辙碾碎晨露,把这片土地的芬芳捎到了长江岸边;重瓣荷兰菊在三年精心繁育后,让每亩地的收入足足涨了五成,李大叔家盖新房那天,大梁上系着的荷兰菊干花,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数着日子里的甜;芝樱最是热闹,铺成粉嘟嘟的花毯漫过坡地,把城里的游客都引来了——田埂边的小饭馆从此飘着饭菜香和相机快门声,老板娘的儿子开着观光车穿梭在花海,喇叭里的甜嗓音混着花香,一荡一荡漫过整个村庄。
如今的花田早已变了模样。6700亩耕地连成片,风过时,花浪像在跑接力赛;453户人家的屋檐下都挂着晾干的花种,串成帘子,风一吹沙沙响。清晨运花的货车扬起尘土,车斗里的荷兰菊还沾着露水,引得一群蜜蜂跟着跑。午后的花田,六十岁的张大婶正教年轻媳妇辨认花苗,指尖划过处,新抽的嫩芽在风里点头,像在说“记住啦”。傍晚的村口,游客举着花枝在“省级农业科技示范基地”的牌匾前拍照,孩童追逐花间蝴蝶的笑声惊起一群群飞鸟,扑棱棱掠过新盖的二层小楼。
何德润老人仍爱泡在田里。教年轻人嫁接时,手稳如当年,刀片在花茎上划开的角度分毫不差;叮嘱水肥比例时,嗓门能穿透花丛,连远处吃草的羊都要抬起头看两眼。有人说他是花田的根,默默往深处扎,输送养分。他听了只笑,皱纹里盛着满足:“花有花期,人也有使命。”
月光越升越高,把村庄的灯火泡在温柔里。新盖的民居亮着暖黄的灯,窗台摆着自家培育的花,花瓣上还沾着白天的阳光味;运花货车刚卸完货,司机正和花农算账,指尖夹着的烟卷明灭,映着两人脸上的笑;远处农家乐里,传来游客醉在花海的笑声,混着烧烤的香气飘过来。何德润老人望着这一切,低头见脚边一株芝樱正鼓着花苞,圆滚滚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撑开细密的瓣,把整个夜晚都点亮。
他知道,这片花海不会因他老去而凋零。当年播下的花种,早已在泥土里扎下更深的根。这根延伸在年轻人学技术的专注眼神里,在大婶们数钱时翘起的指缝里,在孩子们追蝴蝶时踩出的脚印里。而他,只需做花海中最沉静的部分,像株饱经风霜的老菊守着田埂,守着花开,守着岁月,守着土地与芬芳的永恒约定。
夜风拂过,带来满田花香。这香气里,有1990年那株试种福禄考的倔强,有无数深夜灯下摊开的笔记本,有乡亲们脱贫后眼角堆起的笑纹,更有一个老人用毕生心血,写在大地上的诗。每一朵花开,都是这诗篇里跳动的字,读起来,满是日子的香甜与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