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源泰村,嵌在皋兰与永登交界的黄土褶皱里。村边那道沙沟,是刻在高原皮肤上的深刻掌纹——宽逾三十米,高近十几米,像被岁月犁了千遍的旧痕,又似静卧的巨龙,脊背蜿蜒着,把远近村落串成血脉相连的一串。这不是天造的奇迹,是早年间乡亲们用铁锨掘、箩筐挑,一捧捧垒起的生存屏障。他们赤脚踏在烫得冒烟的土上,脊梁弯成拉满的弓,汗珠砸进干裂的黄土地,砸出小坑又被新土填满。他们说不出“流域治理”的术语,却凭着“夏天总有暴雨”的朴素认知,在山洪必经处掘出深沟;不懂“水文监测”的原理,却用世代相传的经验,把沟挖得深浅合宜、走向顺势——这道沟,原是为了让浊流有归途,却在不知不觉间,把“防”字刻进了大地的肌理。
童年的沙沟,是本会说话的教材。旱季里,沟底被日头晒得结结实实,车辙像老树皮的纹路,骡马踩过扬起细尘,混着上村王大爷挑菜筐的脚步声、下村媳妇们去磨坊的笑语,漫成最鲜活的烟火气。我们攀着土棱往上爬,裤腿蹭满黄粉,脚下一滑就顺着坡溜下来,屁股墩在地上溅起土雾,惹得沟底赶车的大叔笑着喊:“慢些哟,这土坡看着软,跌着可疼!”——那时不懂,这提醒里藏着最原始的风险预判:纵是熟路,也得对“意外”留三分警觉。
雨季一到,沙沟便露出它庄严的本相。乌云压得低低的,雨点先在沟沿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转眼就成瓢泼之势。四野的水往沟里聚,起初是细流呜呜地唱,很快涨成黄汤,浪头卷着草根、树枝,甚至谁家被冲走的木盆,轰隆隆地奔涌。我们躲在崖上的老槐树下,看浑浊的浪头像无数黄鳞大鱼翻滚,拍打着土壁,溅起的水花能飞到半人高,却始终越不过沟沿。后来才明白,这并非偶然——沙沟梯形的剖面结构分散着冲击力,顺势而下的走向贴合地形肌理,就连沟壁的坡度,都是为了既防坍塌又利泄洪。古人或许说不出“力学原理”,却用身体丈量、用经验校准,把对自然规律的顺应,变成了看得见的“水利工程”。岸上的土坯房、田埂上的玉米,都在这沉默的智慧里,安安稳稳等着雨停。
直到前些日子,榆中暴雨的新闻撞进眼里。画面中,浊流如脱缰野马,冲毁了房屋,卷走了田园,连老树都被连根拔起。同样是黄土高原,同样面对倾盆大雨,为何有的地方能安然度险,有的地方却满目疮痍?我猛然想起家乡的沙沟:它的宽度,是对百年一遇洪水量的估算;它的走向,暗合了地形等高线的脉络;甚至沟边那几棵老槐树,都是先辈有意栽种的“固土哨兵”。古人的“笨法子”里,藏着最朴素的科学——对规律的敬畏,对“万一”的预判,对“防患于未然”的执着。
这正是最珍贵的启示:科学防范,从来不是凭空而来的“高科技”,而是对古人智慧的继承与升级。他们种庄稼要留“余粮”防歉收,是最早的“粮食储备体系”;盖房子要“夯基三尺”防坍塌,暗合现代建筑的“基础力学”;走山路要拄拐杖防摔跤,本质是对“重心平衡”的朴素运用。如今我们有了气象卫星、水文监测、工程力学,更该把这些“现代工具”与古人的“风险思维”结合——就像给沙沟装上水位预警器,在保持其天然泄洪功能的同时,让防范更精准、更主动。
这种思维,放到任何领域都同样鲜活。做学问,要防根基浮浅,既需像古人“读万卷书”般积累,也得用现代研究方法严谨论证;办实业,要防市场波动,既要学先辈“步步为营”的稳健,也得靠数据模型预判趋势;过日子,要防意外突袭,既要存古人“未雨绸缪”的底气,也得善用保险、应急储备等现代手段。所谓科学,不过是让“敬畏”有了更精准的表达,让“有备无患”有了更可靠的支撑。
如今再看家乡的沙沟,它早已不只是一道黄土沟壑。它是本立体的生存课:告诉我们防范不是被动等待,而是主动与自然对话;不是惧怕风险,而是懂得与风险共存。当我们用现代科技读懂它的坡度、宽度、走向,其实是在续写先辈未写完的智慧——就像给大地的掌纹装上“智慧神经”,让古老的警醒与现代的精准,共同守护安宁。
大地的掌纹里,藏着永恒的生存密码。当风雨再来,愿我们既能像先辈那样,在晴空时就修好“沙沟”,又能以科学的目光,让这道“防线”更坚韧、更智慧。这,才是对生命最郑重的承诺,对生活最踏实的守护。
作 者


萧毅,笔名从容,毕业于甘肃联合大学英语系,主要从事股票二级市场投资和书画精品收藏,著有《从容操盘手记》等书,现任深圳永毅科技投资和珠海德益投资公司的董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