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皆是忆母时
文/宋梅
一
凉风裹挟着零星的雨滴,我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已经凌晨五点四十了。
“娘,我得赶紧去城里,看能否赶上八点钟去山里的班车,听说每天只有一趟。”
“吃了再走。”娘在灶台前忙活着,锅里的稀粥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着急。
“娘,我得赶最早的班车进城。”
“闺女,吃完这碗粥再走。”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走来,眼神满是不舍。“这鬼天气,雨星星的,多穿点。”娘放下粥碗,转身走进里屋,翻出一件雨衣递给了我。又将一包刚蒸出来的馒头,塞进了我的挎包。看着娘苍老的身影,我心里一阵酸楚。
那年我二十一岁,刚从银川师专毕业。多数同学选择留在城里,我却选择报名去山里支教。娘既担忧又心疼,最终还是支持了我的决定。
不知谁提前给娘做了思想工作。“闺女,听说山里的回族女娃娃特别需要女老师。”
她将我的双手拢进她粗糙的掌心,眼里含着泪,“山里条件艰苦,你在家从来没吃过的苦……”我知道娘还想说什么。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娘省吃俭用,就为了能供我上学。现在轮到我用知识去帮助别人,我怎能退缩?
从镇上到县城车站大概一个小时车程。抵达时,发往山里的班车早已开走,我只能等下午,搭乘回山里的拖拉机。
拖拉机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爬行,颠簸如过山车。车轮卷起的沙尘混杂着机头冒出的黑烟黄烟,拖起一条长龙,在空中肆意游弋。我被呛得说不出话,只能用袖子掩着口鼻,两眼眯成缝,衣衫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娘的叮嘱犹在耳边:“闺女,山里条件艰苦,你要照顾好自己……”
天色渐暗。 “小同志,再坚持一个钟头就到了。”师傅在拖拉机的轰鸣声中扭头喊道。我点点头,没有说话。紧抓车厢栏杆,后背被颠簸撞得生疼。
盘山公路如无尽丝带,蜿蜒伸向大山深处。
此时,我已经饥肠辘辘了。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它还带着娘手心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掰开一角,咬了一口,又软又香。咸涩的泪水突然涌出,清晨村口娘目送我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一阵狂风夹杂着黄土细沙打在脸上生疼。等我睁开眼,馒头已蒙上一层灰。那一刻,我骤然意识到,即将面对的,是一段怎样艰难的人生历程。
“小同志,这就是咱们官厅刘店小学了!”师傅的喊声惊醒了我。我慌忙抹泪,挤出笑容:“谢谢师傅!”
暮色中,远山若隐若现,几缕炊烟在天际缭绕。
这就是我的目的地——官厅刘店女童实验小学。七十五块钱的月工资,在城里连间房子都租不起,但在这里,却可能改变失学女童的命运。
拖拉机突然一个急刹车,我险些甩出车厢。“到了!”老师傅熄了火,转身对我笑着说道:“小同志,欢迎来到我们刘店小学!”我艰难地下了车,双腿发麻发软。扶着车厢环顾四周——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半山坡,几个放牛的孩子好奇地张望,我看向他们时,他们迅速躲到了牛背后。
“这……”我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让我猝不及防。围墙破败爬满野藤,门口的木牌写着“官厅刘店女童实验小学”几个大字。院内杂草丛生,教室窗户用塑料布糊着。所谓“实验校”,不过是偏远山坳里的一个教学点。
“小同志,后悔了?唉,我们这里太穷,老师来一个走一个,留不住啊。”老师傅看出了我的犹豫。
我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后悔。”
看校的是一对夫妇,迎出来,带我去宿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墙角一张东倒西歪的旧课桌,一张木板床,便是全部家当。放下行李,我用娘缝制的手帕擦拭桌子。夜色渐深,山间寒气骤降,冷风从破损的窗缝呼呼而入。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师!老师!”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开门,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打满补丁褂子的小女孩,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手里紧攥着一个油纸包。
“老师,我奶奶让我给您送些热馍馍来。”她怯生生地说。那一刻,眼前的一切都明亮起来。接过温热的油纸包,我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珍。”女孩腼腆的笑了,“奶奶说,城里又派来了女老师。路远,怕您饿着。”
我的眼眶湿润了。远方的母亲,此刻是否也在担心我有没有吃饭?
“小珍,谢谢你和奶奶。”我轻抚她的头,“明天来上学吗?”
小珍用力点头:“来!我们村好多女娃娃都要来!以前的女老师走了,我们都回家干活了。现在您来了,奶奶说一定要让我好好读书,以后走出大山。”
看着她兴奋的小脸,我忽然明白了此行的意义。那些渴求知识的孩子,不正是当年的我吗?如今,我要用知识,为这些失学女童点亮希望。
送走小珍后,我拿出娘和我的照片。那是决定支教时,娘特意找人拍的,也是我们母女俩唯一的一张合影,娘让我想她时看看,说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娘,您放心,我一定会坚持下去。让这些女童进得来,留得住,学得好。”我轻声说道,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在枕下。
夜深了,山里的寒气更重了。我裹紧娘为我准备的棉被,蜷缩在木板床上。想到明天将见到更多像小珍一样的孩子们,心里充满期待。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户缝隙,在地上洒下了斑驳的影子……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站在讲台,教室里坐满专注听课的女童。她们的眼神明亮如星,充满对知识的渴望。教室后门,娘微笑着望向我,如同多年前目送我初入学堂。
日子清贫,但我渐渐适应了山里的生活。1994年,我认识了在铁路工作的丈夫,婚礼简单,就在这间简陋的宿舍安了家。1996年冬,女儿降生。娘不放心,从老家赶来照料。她常心疼道:“这工资实在太少了,我娃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可我深知,比起那些失学的女童,我已足够幸运。
一个寒冷的星期六,天尚未透亮。山峦轮廓朦胧,细碎的雪花飘落。这种天气,山路寸步难行。但为了赶上县城次日的自学考试,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出发。
娘沉默不语,我能感受到她的忧虑。
她叹口气:“你这孩子,从小爱读书。可当初非要来这山沟沟里教书,现在又开始什么自考……”我握住她粗糙的手:“娘,我不图什么。人活着总得有点追求。您看这里的女娃娃们,家里穷,书都买不起,可她们的眼里有光啊!她们每天上学要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冬天手冻僵了,脚指头冻肿了,却仍一丝不苟地学习。我怎能不努力?”
母亲的眼圈泛红:“傻闺女,娘支持你。”
下雪天没有公共交通。我们只能搭乘坐过路的拖拉机,坐拖拉机也全凭运气,如果实在没有,只能步行四十余公里进城。
我和娘抱着不到两个月的女儿,踩着结了冰的山路艰难前行。书包里塞满了厚厚的复习资料。娘背着孩子,步履蹒跚。她虽然年仅四十出头,却因常年操劳而特显苍老。
“娘,歇会儿吧,我来抱孩子。”
“不用,你那包书就够沉了。”娘摆摆手,把孩子往背上掂了掂。“娘这辈子没念过书,就指望着你能教书育人。现在苦点累点,娘心里欢喜着呢。”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可我知道她在强撑。
到了县城,路过一个服装摊,我驻足良久,目光久久地凝滞于一件藏青色的毛衫上,标价八块钱。
“娘,您试试这件?”我拿起毛衫。
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件还能穿。”
“娘,买吧,天这么冷。”我掏出钱包,里面仅剩二十多块钱。
母亲执意不肯:“太贵了,我这老婆子穿啥好衣服!”
再三劝说下,她最终只同意买了一双四块钱的平绒鞋。
痛楚霎时涌上心头。娘身上的这件已经穿了五个年头,袖口领子都磨开了线。
“娘,等我工资涨了,一定给您买最好的衣服。”
未曾想,这竟成了永不能兑现的诺言。
“闺女,”娘边走边说,“听娘的,钱得省着。山里好多女娃娃想上学,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咱们若能帮一把,也算是积德行善。”
我含泪点头应是。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不识字的农妇,却怀揣着最朴素的教育情怀。
那竟是娘最后一次来看我。不久后,娘突发脑溢血,送医已晚。临终前,她紧握我的手:“闺女,你要坚持,教好那些山里娃……”
我跪伏在娘的灵柩前,泣不成声。想起她总惦记着给我省钱,泪水模糊了双眼。轻抚她一直没舍得穿的那双平绒鞋,仅仅四块钱的鞋子,是娘留给我最后的礼物,也是她教会我最珍贵的人生课程。
料理完娘的后事。回到学校,站在讲台上,望着教室里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老师,您怎么哭了?”我曾帮助过的学生小兰,怯生生地问。
我拭去泪水,挤出一抹微笑:“没事,想起点什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让每个女孩都能上学”。
夜幕低垂,月光如水,洒遍我深爱的这片土地。我立于宿舍窗前,眺望连绵山峦。窗外的风依然呼啸,而我的泪已流干。这是我在山里的第七个年头,第一次迎来涨薪。这份迟来的喜悦,再也无法与您分享。我宁愿它永远是七十五块,只要能换回娘的陪伴。
娘,您放心,女儿不会辜负您的嘱托,必将继续驻守此地,续写属于山区女童的希望。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