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利亚的红墙与暮风》
作者:厉莉
二月末的里斯本还浸在冬雾里。酒店自助早餐丰富多样,火腿片切得薄如蝉翼,玫瑰色的肌理在晨光里泛着油润,像谁把晚霞裁成了碎片。可颂烤得酥透,手指一碰就簌簌掉渣,混着现磨咖啡的焦香漫过喉咙时,餐厅里人正低声说着话,刀叉碰在瓷盘上,轻响像落雪。早餐后,坐上开往塞维利亚车。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去往卡门的故乡,安达卢西亚的心房——塞维利亚。这名字念在嘴里,总带着弗拉门戈舞步的顿挫,像吉他弦上拨出的、裹着沙砾质感的颤音。听说圣十字区,就是弗拉明戈最初兴起的地方。
车窗外的绿渐渐变了性子。葡萄牙的绿是湿润的,草叶总挂着雨珠;进了西班牙境内,阳光陡然烈起来,把土地烤成赭石色,橄榄树的叶子蜷着,像被岁月抽干了水分的老者。中途在服务区买了块撒海盐的杏仁糖,含在嘴里先尝到咸,再漫出蜜样的甜,最后留些杏仁的涩,倒像把这一路的光阴嚼了一遍。
到塞维利亚时,日头正毒。午餐吃炖牛尾,陶碗边缘粗粝,可肉香混着藏红花的气息往胃里钻,倒也熨帖。饭后往西班牙广场去,远远就看见那圈马蹄形建筑,
西班牙广场,是场视觉的盛宴,还是次温柔的伏击?巨大的半圆形建筑群豁然展开,像位古老贵族展开缀满勋章的华服臂弯,把广场拥在怀里。有人在喧闹中催:“快来拍照!”手指无意识拂过壁龛里一片冰凉的瓷砖,釉面下是抽象的石榴花纹——摩尔人手指的温度,在这片被反复征服的土地深处,从没真正冷过。1929年博览会的遗梦,把摩尔式的细密精致,硬生生嫁接到现代建筑的宏大骨架上,看那廊檐雕花,倒像从几百年前的时光里走出来,带着种刻意的、炫耀般的辉煌。中央喷泉正喷着水,水珠在阳光下炸开,映出小小的彩虹。
沿着弧形长廊慢慢走,瓷砖拼成的壁画在墙面上铺展:斗牛士挥着红布,吉普赛女人弹着吉他,远处的雪山和橄榄林都活灵活现。阳光穿过拱窗,在地面投下菱形光斑,走在里面像踩着一地碎银。有人说这广场的砖是从旧教堂拆来的,每块砖里都藏着祷告声。我摸了摸墙,确实是温的,像刚有人的手离开。
随后去了塞维利亚大教堂,它庞大得让人既生敬畏,又隐隐窒息。哥特式的尖顶森冷如淬火的石笋,决绝地刺向那片蓝得没一丝杂质的天空。帕布洛的声音在巨大的石壁前回荡:“看那希拉尔达塔,曾是宣礼塔,清真寺的魂骨,后来成了教堂的钟楼。”走进殿堂,森冷的石气裹着陈年香烛的灰烬味沉沉压下来。光线幽暗,只有主祭坛上层层叠叠的金箔浮雕,在摇曳的烛火和有限的自然光里,淌着熔金般的光河。繁复到晃眼的圣经故事在金光中流动、燃烧,几乎灼痛视网膜。
目光不由自主往上飘——高处,四位国王的青铜雕像肩扛着哥伦布的灵柩,悬在半空。这位点燃大航海时代野火的冒险家,终究被放回了他梦想启航与财富归巢的原点。高耸的拱顶下,人声被稀释、吸走,脚步声在空旷里荡开,激起遥远的回响。抬头望,穹窿深处,工匠们留下的穆德哈尔式花窗格精巧如石雕的蕾丝,在哥特式的森严秩序里,悄悄渗进几缕异教的光影,像历史夹缝中没被彻底剿灭的叹息,固执地低语。
瓜达尔基维尔河淌着迟暮的金光。夕阳沉甸甸的,河水也像流得倦了。黄金塔,这座十二边形的堡垒,沉默地立在水畔。它曾贪婪地望着满载美洲黄金珍宝归航的船队,如今晚霞慷慨地为它镀上一层迟暮的、名副其实的“黄金”。昔日的欲望与守护,早风干成游客相机里模糊的背景。
不远处,塞维利亚斗牛场黄白相间的圆形身躯,在渐深的暮色里褪尽了血腥的想象,显出种近乎温柔的旧日堂皇。场外空地上,几个当地孩子追着只瘪了气的皮球嬉笑,清脆的笑声撞在古老的石墙上,弹回来时干净得没沾一点历史的阴翳。石头垒的围墙像亘古的哲人般沉默,风穿过拱门发出呜呜的低鸣,是斗牛士最后的咏叹,还是风中残存的呐喊?石头记得的,远比唇舌能说的更深。场边纪念品店的铁艺钩子上,一串廉价的红色布质公牛玩偶在晚风里徒劳地晃,那红色在灰黄的暮霭中,鲜活得近乎悲壮。
晚餐在一家小酒馆,木头桌子磨得发亮。海鲜饭装在铸铁锅里,边缘的饭焦成金黄,嚼着脆生生的,藏红花的味道裹着虾的鲜、贝的甜,在嘴里慢慢散开。随后点了桑格利亚酒,红得像傍晚的晚霞,里面泡着苹果和橙子,喝下去先甜,再漫开微醺的暖。
邻桌几位老者,穿着浆洗得挺括却已磨出毛边的旧西装,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慢条斯理地切割盘中的食物。刀叉起落,动作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的仪式感。据说塞维利亚与莫扎特歌剧《唐璜》有着紧密联系。这部歌剧的主人公唐璜是个典型的塞维利亚人物形象,他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成为了浪漫主义文学和音乐中的经典题材。此刻的银发老人,他们低声交谈者,皱纹深刻的脸庞上,是否就刻着与古城墙砖石相似的沟壑纹路,那是塞维利亚漫长时光和传说亲手雕刻的印记。烛光在他们浑浊却沉静的眼中跳跃,仿佛也点燃了深藏在他们一生的故事。
我望着窗外的窄巷,想起卡门或许也曾在这样的夜里走过,红裙角扫过石板路,响板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鸽子。
日光渐渐沉在塞维利亚的屋脊后。窗外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把红砖墙照得暖暖的。
这一日的刻痕太深——西班牙广场瓷砖的冰凉,大教堂金箔的灼目与悬棺的凛冽,黄金塔迟暮的镀金,斗牛场石墙沉默的呜咽,还有那碗浓得化不开的炖牛尾滋味……混着安达卢西亚的烈日与晚风渗进肌肤,刻进记忆的底片。这座城像块饱吸了阳光与血泪的海绵,轻轻一碰就渗出千年的汁液,滚烫又苍凉。夜晚的吉他声还在巷弄里荡,明天车轮又要往哪去?日光刻下的痕迹终会在时光里发酵,成了日后某个静夜里,心头悄悄浮起的、带着弗拉门戈韵脚的一缕微咸的风。
作者简介:
厉莉:热爱文学与诗歌,作品散见于多家媒体平台,擅长舞蹈,在肢体韵律中释放活力;热衷旅游,以脚步丈量世界,在行走中汲取生活灵感,涵养对生活的热忱。
广交朋友,往来不拘身份,既能与市井白丁畅谈生活烟火,亦能同学界鸿儒探讨思想深度,于多元交流中丰富人生维度。《当代文学艺术平台》主编,以专业媒体人的视角,搭建文学艺术交流桥梁,推动优质创作传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