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在田垄上扯着粗粝的嗓子唱,机声翻涌成浪。合金钢的犁铧叩击土地时,会溅起细碎的泥星,像给苏醒的大地撒了把碎钻。那些曾与泥土厮磨半生的木犁、锄头,如今收藏在村史馆的玻璃柜里,木柄上磨出的凹痕还存着掌温,却再等不到握着它的手。
儿时的清晨总裹着露气。大舅扛木犁的身影刚拐过村口老槐树,草叶尖的露珠就顺着叶脉往下滑,坠在青石板上洇出细小的湿痕。大表哥提的瓦罐里,稀粥的热气混着腌菜香漫出来,我牵着他的衣角踩过田埂,裤脚很快沾上带露的草籽。此时田地里已蜿蜒出几道浅痕,犁铧切开的泥土翻卷着,黄褐里掺着暗绿的腐叶,腥甜中裹着蚯蚓翻动的潮润,在薄雾里漫成一团朦胧的气息,像大地刚睡醒的呵欠。大舅的木犁尖正挑着这团雾气,在田里犁出第一道清醒的痕。
我蹲在田埂边数大舅的脚印。新翻的土松得能攥出水,他的布鞋踩下去,半个鞋印里会立刻汪起小水洼,倒映着天上碎云,像是给大地盖了枚枚带云影的邮戳。牛绳在晨光里晃成淡金的线,老黄牛每走三步就甩下尾巴,鼻息喷在大舅手背上,带着刚嚼过的苜蓿草发酵的暖意。他扶犁的手骨节像老树根般突起,被日头镀上釉色,被泥水浸出深褐,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像藏着一季又一季的收成。闲下来时,他抓把谷种放我掌心:饱满的谷粒会沉甸甸滚过指腹,表皮带着细沙似的糙感,像揣着整个秋天的仓廪密码;空瘪的麦粒则轻飘飘的,一吹就飞,落在新翻的土里,倒像撒了把没扎根的云絮。
后来田埂的野草长得没过脚踝,打草机“突突”开过,断茬处立刻渗出草汁的腥甜;天旱时,喷灌的银线在日头下织成彩虹,水珠落在玉米叶上,滚成碎钻似的光;无人机嗡嗡掠过田垄时,机翼带起的风掀动麦穗,倒比从前的“草帽哥”更能唬住偷食的鸟雀。收割机吞掉麦浪的声响最是震撼,铁齿嚼碎秸秆的脆响里,金黄的麦粒被筛得干干净净,顺着铁槽滚进麻袋,扬起的粉尘里仍有泥土混着麦穗的香,只是凑近了闻,汗衫的咸涩浸进了土地深处,老牛的鼻息藏进了收割机的轰鸣里。
去年清明回去,村口的宅基地上,新农村的院落排得齐整,红砖墙在日头下亮得晃眼。河槽的荒滩地改造成鱼塘,正午的阳光泼在水面,平得能照见云的影子如何慢慢游,我趴在塘边看,连自己笑纹里盛的光都看得分明。一早一晚,鱼塘就活了,鲤鱼甩尾的水花溅在芦苇叶上,鲫鱼在水藻间钻来钻去,搅得层层水波像揉皱的绿绸,抖落满塘碎银——那些碎银里,倒晃着当年大舅犁田时,木犁尖挑破水面的光。
远处拖拉机的轰鸣漫过新栽的白杨林,忽然想起大舅弯腰播谷种的样子,他的手指插进土里,说:“土地是活的,你摸它的脉,它就给你长好庄稼。”如今田埂边的公示牌上,亩产数字红得耀眼,科技兴农的果实坠在枝头,倒真应了他当年的话。
杂物间的木门吱呀作响,大舅的木犁就靠在墙角,犁铧的锈迹爬成蛛网状,网住几粒去年的谷种。木柄上被掌心磨出的凹槽里,还卡着一小撮干硬的泥,我摸了摸,糙得像大舅的指腹——那道被犁柄磨出的老茧印,原是和这木柄的凹槽长得一般模样。风掠塘埂时,水草的腥气混着青涩的新麦香漫过来,我蹲下身,指尖触到塘水的凉,像碰着一块正在慢慢变凉的烙铁——那温度曾焐热过无数个黎明,如今正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回脚下的泥土。
眼前的街道扫得发亮,健身器材在树荫里泛着光,议事亭的石桌上,还留着老乡们算账时划过的刻痕。牛羊圈里飘来草料香,新砌的沼气池安安静静蹲在院角。这前后的模样,像两页翻过的书,纸页间夹着的,是三农变迁的草绳。
那些牛犁耕田的晨雾,那些土坯房漏下的雨,那些攥着空粮袋在月光下叹气的夜晚,正随着仓廪里的谷粒越来越满,一点点沉进岁月深处。偶尔在起雾的清晨,它们会顺着露水漫进梦里,大舅扶犁的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老黄牛的鼻息落在手背上,暖得像刚晒过的棉絮。我伸手去接,却碰着窗台上新摘的黄瓜,带着晨露的凉,倒像是从旧时光里结出的新果。
梦境忽转,满耳都是笑声。村头的广播正响:“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抬头时,乡村振兴的路在新铺的水泥道上延伸,两旁的蜀葵举着火焰般的花,像给这条路系了条滚烫的腰带。
远处的收割机还在田垄上画着金色的弧线,无人机正给果树撒着肥料,新栽的果苗在风中挺得笔直。大舅的木犁虽已锈成时光的标本,但他掌心的温度、老黄牛鼻息的暖意,早化作了土地里最坚实的养分——滋养着新的耕耘,也托举着更沉的收获。
那些渐行渐远的牧犁声,从不是消散于风里的余响。你听——科技的犁铧正以钢铁的锋芒,在土地深处续写着耕耘的史诗;乡村的脉搏在新时代的肌理里,跳得更有力,更绵长,每一声,都撞在岁月的鼓面上,震出比从前更辽阔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