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军“城存与存,城亡与亡”
◎王建生 中国作协会员
古语有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们今天所到的伊犁将军府,并不是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首任伊犁将军明瑞所建,而是光绪八年(1882年)金顺将军复制的赝品。
光绪三年(1877年),金顺调任伊犁将军,署衙只能暂设乌苏。五年后,金顺上奏,获朝廷恩准,在惠远旧城北7.5千米处仿照旧城重建新城。途中,遇上新疆建省,省府设在迪化(乌鲁木齐)。军府制随之废除,由巡抚主政全疆,最高军政长官由伊犁将军改为新疆巡抚。仅隔一年,清政府再次认识新疆疆域辽阔,且伊犁九城以及塔尔巴哈台(塔城)远居边塞要地,新疆巡抚不易直接管理。于是,改设伊塔兵备道,保留“伊犁将军”,仍驻惠远,其权限为管辖伊塔道事务。就这样,惠远新城经历十年断断续续地建设,至光绪十九年(1893年)才宣告竣工。城内除林立的商铺之外,有伊犁将军府衙署,还有火药、粮饷两大国库。 鼎盛时的惠远城,朝廷官学、俄罗斯学校同在,清真寺、关帝庙并存,汉满蒙回多元文化交融。林则徐、邓廷桢等学者曾流放在此著书立说(著作有《西域水道记》等),惠远城也曾名噪一时,被誉之为“人文辐辏之地”。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大清王朝从康乾盛世到衰亡落幕,经历了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等七任皇帝。这期间,西域边塞风云变幻,战火延绵。伊犁将军府制在大清风雨飘摇的天空下跌跌撞撞,延续至民国元年(1912年)清政府退位,长达150年。初步统计先后有42位清廷一品大员、60人次担任过“伊犁将军”之职(包括署理和代理)。令人惊叹的是,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众多伊犁将军“与城同在”,宁可以死殉国而无一人投降。面对战火硝烟(唯物论主张物质属性第一,故而,我们不能用今天的观点去评估当时战争的必然性),他们大都指挥若定,甚至冲锋在前。“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将军。”说的就是“伊犁将军”。他们以血涂写誓言,以死完成使命,忠实履行乾隆皇帝训谕:“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保土护疆,定边安民,将对朝廷的“忠诚”浇铸成天山北麓永不倒塌的脊梁。
(首任伊犁将军明瑞)清乾隆三十七年(1771年),卫拉特蒙古四部之一的土尔扈特部在首领渥巴锡汗率领下,三万多户(约十七万人)从伏尔加河流域举部东归,历经八个月浴血奋战,近七万人返回伊犁。对于土尔扈特部的回归,乾隆皇帝格外重视,伊犁将军伊勒图、舒赫德更是重任扛肩,精心谋划,军事策应,并将其妥善安置于裕勒都斯、和布克赛尔、库尔喀喇乌苏、精河、青河等地(今天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和塔城地区),随同东归的和硕特人也一并被妥善安置。土尔扈特部东归是世界历史上最后一次民族大迁徙,也是大清朝伊犁将军府大功一件。
道光年间,英国、浩罕汗国等境外势力支持的张格尔多次起事,战火不停。至道光六年(1826年)七月,张格尔不惜出卖祖国利益,祈求浩罕汗国出兵驰援。于是,浩罕国穆罕默德.阿里汗亲率军队万人入侵新疆,激战数十日,喀什噶尔城被敌人攻破,清朝新任不久的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庆祥等人自杀殉国。敌军先后占领了英吉沙尔(今英吉沙)、耶尔羌(今莎城)、和阗(今和田),南疆全域沦陷。危难之际,道光帝命时任伊犁将军的长龄为扬威将军,暑陕甘总督和山东巡抚二人为参赞大臣,调集五省兵力驱逐叛军。十月,位于陕西的清军万人奉命赶到阿克苏,年逾七旬的长龄亲率队伍开赴战场,清军自此转守为攻。天山的冬季,朔风凛冽,严度严寒,老将军的胡须眉毛凝成霜甲,依然行走在翻越冰雪达坂的队伍之中。其身正,不令而行,胜似鼓角催征人。西进路上,清军队伍果然三昼夜驰骋八百里。在浑河北岸,喀什噶尔城下,与十万叛军列阵决战。老将军又亲执鼓槌立于阵前,染血的鼓声好似大清不屈的嘶鸣,席卷将士们的怒吼,压得叛军如雪崩般溃散;同时,清军声东击西,主力趁黑夜绕道上游过河突袭敌营,攻克喀什噶尔城。随后,清军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相继收复英吉沙尔(今英吉沙)、耶尔羌(今莎城)、和阗(今和田)等地。最终生擒张格尔,送北京受审服刑。
( 长岭的塑像)
这一仗是大清晚期少有的胜仗大仗,扬威将军扬大清之威,其身影雪山般地矗立在大清的史册。
同治年间的伊犁将军叫明绪,他用全家人的性命将“誓死守土”(同治五年的追谥谕旨)四字刻入苍茫天山。公元1864年,大清朝廷提拔满洲镶黄旗出身的明绪为伊犁将军,寄希望其力挽狂澜。面对境外的威胁,明绪不负厚望,文武兼备。谈判桌上做到有理有节,人证物证齐全,并以“要战便战”的强硬姿态断然拒绝将以卡伦线作为边境线的不合理要求,避免把“斋桑湖”划入俄境。与此同时,行动上他以牙还牙,寸土不让。外方小股军队越界偷修十多座敖包,他下令立即全部撤除。外方无计可施,便派人潜入塔城闹事,挑起民族矛盾,明绪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派人牵住牛鼻子。但是,大清王朝病得太重,伊犁边疆内忧外患,当地民众纷纷参加推翻清政府的起义,伊犁几城相继失守,惠远城孤悬于边陲,粮道断绝,守城清军煮草根食皮带苦苦支撑数月。同治五年正月二十二日(1866年3月8日),明绪端坐于将军府大堂,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文牍。他对部属道:“此即吾棺椁矣。”起义军从北门开挖地道,夜间埋置火药将城墙炸开。惠远城终究被攻破了,将军府大堂内的场景却让胜利者泪目:明绪合家数口,慷慨自尽。
关于明绪将军的死,流传多种说法。民间传闻异常悲壮,说将军亲手打开大门,横剑自刎于堂前玉阶,幼子紧随其后,亦拔短刀追父亲而去。父子的鲜血染红了大清帝国最后的尊严。核心史料的记载也不尽相同:《勘定新疆记》(魏光焘,1899年)记为明绪“举家自焚”;《湘军记》(王安定,1989)比较笼统,仅言明绪“自尽殉节”。官方档案也有自己的说法。《清穆宗实录》(1866年)三月条记载:“伊犁将军力竭捐躯,其妻及子孙等同时殉难。”《清史稿.明绪传》多出了一个细节:“城陷,明绪纵火自焚,阖家死之。”总而言之,一句话:伊犁将军明绪全家殉职于城破之时。
民众盼望多有一些为国尽忠的好官,用悲壮的情节激起社会共鸣。
的确如此,为官者的个人命运往往与国运相连,因而,官吏们在逆境中的担当就更显崇高。
明绪之死并非孤例,许多将军在平叛御敌的战斗中,冲锋陷阵,身先士卒,没有人不曾后退半步。左宗棠抬棺收复新疆,金顺、刘锦裳等伊犁将军战功赫赫。而当死亡成为其唯一选择时,他们便带领家眷毅然赴死,与城同归。
( 最后的将军志锐)志锐是将军府最后一位将军,也是寿命最短的将军。他1911年10月接替广福,出任伊犁将军,负责新疆北部军政事务。1912年,帝制崩塌,伊犁将军府寿终正寝。本可以就台阶缴械卸任,可是他却锐凛然选择与惠远城共存亡。据传,他先是遣散家人,然后从容整理好官服冠带,昂首迈出将军府大门,从容赴死。那一年,志锐刚六十岁。大清皇帝追赠其“太子少保”荣誉,赐谥号“文贞”。
伊犁将军们在清王朝日渐衰朽的迟暮之年,在帝国权力鞭长莫及的边陲,竟以血肉之躯,将王朝的尊严与责任支撑到了最后一刻,不能不叫人为之赞叹。那一刻,将军们身上闪耀出超越王朝兴衰的忠勇精神,可谓之震古烁今。那一刻,伊犁将军府不单是一座城池的象征,而是化身为一个王朝精神的最后祭坛。将军们的忠与勇,如大漠戈壁中的胡杨,深深扎根于中华文明的沃土之中,在严酷的边塞风霜里傲然挺立,在大清王朝衰朽的暮色中,兀自燃烧着不灭的光华。
太阳将古树的光影筛落在伊犁将军府残存的半截围墙上,光影与砖缝重叠,绘制出一副古老的图画,图画的题字便是“亮色”。
将军府门前石狮虽经风雨剥蚀,今天看来依然威武雄壮,两只大眼依然虎视眈眈,搜寻着每一个人的魂灵,时刻准备消灭来犯之敌。
别了,惠远古城,别了,伊犁将军府。钟鼓楼的风铃声穿越时空,恋恋不舍的追随每一个游客,仿佛送来千百年之前戍边将军的敬告:国土神圣不可轻弃。是啊!何止伊犁将军,所有的人们当以“一寸河山一寸心”的敬畏,在各自领域守护这片土地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