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大夏天
姚 军
小时候一到大夏天,我早早晚晚心心念念的就是下河洗澡。因为洗澡,被大大认认真真打过一巴掌。
一
老家在大潮河北,离入海口只十里地。所以这里的大潮河水和海水一样潮涨潮落,又苦又咸。
大潮河大名灌河,据说吴承恩亲自来过,他把这里叫灌江口,也就成了二郎神故里。
老家的井水也咸,这块土地从前是滩涂淤积地,海水漫过,盐碱严重。为了挡海潮蓄淡水改良土壤,老家人扒出了规规正正纵横交错的人工河道。
一条闸河直通潮河,闸板分隔内外。闸口是连着潮河堆的,闸外一个几字形港湾里,停靠着大潮河归航的渡船,渔船,运粮载货的帆船。
南北纵向的闸河,贯穿东西横向的三道排河,每道排河中间,相隔二三里,都是生产队连片的大田。
家门口往南是大潮河,往西是大闸河,往北是头道排河,走里把路,几分钟就可以下河去洗澡。
二
老家话里不说游泳,下河就是洗澡。也可能是大人们整日操劳,一身尘土,但能得空下河,想到的就是洗澡了。
到河里能扑通着不沉下去,叫会水,会凫水了。
大夏天小孩子下河洗澡不分早晚,也不管会不会水,大人根本管不过来。
不会水时下河,就摸鱼玩泥巴。
小时候在浅水边我也摸到过几条小鱼,从来不够下锅的,随手又放了。有一次摸着一条稍大的,可将出水时鱼一挣扎,跑了。被鱼尾巴扫过的腮帮子,现在想起来还一惊一麻。偶尔摸到过小河虾,在水里摆摆,随手便放嘴里吃了。
大夏天中午太阳正毒,到家书包一扔,先把头伸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跑到河边,扑通下水。身子凉快了,然后往脸上身上涂满泥巴,闭着眼,躺在岸上晒。一会晒干了,捏着鼻子一个接一个往水里跳。晒干的泥巴紧绷着皮肤,冷水一激,那一瞬间的松驰感,乐得小孩嗷嗷乱叫。
有几个大一点的会玩,用泥巴给对方的头顶糊个高帽,插上狗尾巴草,再抹个花脸,然后按到水里打闹一番。
这么玩,有可能是看到了大人游街批斗受的启发。生产队的社场上也曾有一排稻草人戴高帽,胸前挂着牌子,写着画了红叉叉的名字和打倒的字样。
有天一大早,趁大人赶早去忙活了,我和同样不会水的远房表弟,一起溜到了大闸河。河里没人,正玩着得意,我脚一崴,下了深坑。只记得的是眼前一黑,咕噜咕噜呛几口水,两手乱抓。忽然间脚底踉跄两步,我又踩着硬河底了。等爬上岸,喘口气缓过神来,两人呆看看,默不作声,赶紧回家。到家里,大人还没回来。
呛过这次水,我老老实实在家,几天没下河。
表弟40来岁时骑摩托被撞了,坟地在大闸河河沿。
三
在水里玩久了,不用人教就都会水,然后再下河洗澡,一定要比一下谁凫得快。我有个怪招,那就是身子在水里侧躺,双脚不停摆动,双手双臂同时向后扒水。这能叫侧泳吗?直到现在,一下水我还是这个姿势,这凫得快。
大潮河河宽,浪大,水急。虎头潮来了,能直接掀翻小船。大夏天还会看到大鱼,我们那叫江猪。江猪一来便是一群,整齐列队,上窜下跳,鼻子喷水,据说是去上游拜龙王。
因为这大潮大浪大鱼,而且水还是咸的,一般人不去大潮河洗澡的。过河有渡船,小时候没听说哪个人能凫到河南的。
终于经不住的诱惑,某下午下大潮河了。这天潮河刚开始落潮,水流缓缓向东。沿着轮船码头西边沿下水,我只敢试探着向西逆流凫一会,也就十几米,再回码头。人在水里,看大河远不见边,靠着码头呆在河里不动,一任大潮河水从身边流过,觉得自己也是河里一条自由的鱼。想凫远点,甚至冲动,想顺流而下。可刚扑通几下,又吓得赶紧回。
人小还是怕,没多久,大家陆续从水里爬起坐着玩,脚还拖在水中。
这时,大大找来了。他是怎么生气的,我无法描述,因为他一向温和。他是会计,会计固有的形象和他很吻合,胆子小心细,做事谨慎认真, 从不会迎逢。
河滩是沙土,我乖乖地低着头,一步一个脚印,离开码头,跟着大大上了潮河堆。跟得稍远了点,大大站住,让我走前面。忽然一个巴掌从我后脑勺撩过,问下次还去不去大潮河了?
这辈子,我只到大潮河草草地洗过一回澡,也只被大大认认真真地打过这唯一的一巴掌。
小时候的老家,已经很遥远了。远的并不是时间,而是一些事,再也无法重来。
如今的老家话里,洗澡和游泳分得很清,但这已与老家那规规正正纵横交错的河,没有了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