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姑 娘 山 行
池国芳
我们川藏铁路勘测车队自成都西行,一路颠簸,穿行过深谷幽涧,终于抵达巴朗山垭口。骤然间,四座雪峰如四位银甲天神般凛然耸立于眼前——这便是名动西川的四姑娘山了。它雄踞于川西小金县境内,紧傍卧龙这珍奇荟萃之地,群山之巅的幺妹峰巍巍然刺破云层,海拔高达六千二百五十米,其余三峰亦各踞云霄,气魄慑人。
四姑娘山乃天地灵气所钟。其势如刀劈斧削,峻拔峭立;山体起伏间却自有苍莽浑厚的筋骨,峰顶终年积雪,宛如凝固的巨浪悬于天际。最是云雾缭绕之时,山如披着轻纱的仙子,隐约于天际间浮动;而一旦云开雾散,雪峰便如明镜映日,寒光凛凛,逼人眼目。
山因传说而愈显神秀。当地藏民世代相传:四位智勇双全的姑娘为守护家园,力战凶魔,终于精疲力竭,化作了这四座圣山。其中幺妹峰最为峭拔孤高,传说中她将银簪投向敌首,化作今日山间悬垂的飞瀑;临终热泪滴落,竟汇成了山麓那晶莹澄澈的海子。每至夕阳西下,霞光为雪峰披上金红霓裳,光影流动,恍若神女含悲远眺人间;风起时掠过峰顶,呜呜之声,似低诉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决战,又似在祝福山下世代繁衍的生灵。
那年勘测,我们背负仪器攀援于嶙峋山脊。锤子敲击之处,寒武纪古老的板岩与千枚岩裸露着层层褶皱,仿佛大地深藏不露的筋脉被我们触痛了。更令人震撼的是冰川遗迹:巨大漂砾静卧谷底,如天神信手抛落的棋子;U形谷宽阔的怀抱里,默默盛满了时光的刻痕——这些沉睡万年的印记,无声诉说着冰河曾在此奔涌咆哮的洪荒之力。面对此景,顿觉人之微渺:那些自以为坚固的营垒,终将被自然伟力轻描淡写地抹去,唯有无言的山岩,默然承载着永恒。
当我们的仪器在岩层间探寻时,目光却被山腰的藏寨吸引。石砌碉楼依山而立,错落于青稞田与草甸之间。山民在陡坡上垦出窄窄的梯田,青稞穗在劲风中起伏如浪。山径旁,五彩经幡在风中日夜诵念经文;嘛呢堆上的石块,每一块都累积着无声的虔敬。山巅融雪汇成的清溪穿过村寨,是牲畜啜饮的生命线,也映照着藏民纯净如洗的脸庞。赛马会时,健儿们策马驰过草甸,蹄声如急雨,卷起蓬勃生气——这险峰之下,生命自有其热烈而坚韧的律动。
登临极顶,放眼苍茫云海,胸中块垒顿消。山风浩浩荡荡奔涌而至,仿佛要将人间的尘埃与俗虑尽数吹散。凝视那深谷巨壑、万古冰岩,一股天地恒常而人生须臾的慨叹油然而生。那矗立于雪线之上,根系却深扎寒岩的云杉,不正是沉默的启示者么?生命所能抵达的韧度,每每在绝境中才得以丈量。
四姑娘山的灵秀,自古便拨动着文人的心弦。司马相如出使西南,曾于雄文之中留下对蜀西奇山的惊叹;及至乾隆年间,更有诗人登山赋句:“四峰玉立倚苍穹”,寥寥数字,雪山神韵已透纸而出。千载以下,这山岳以其亘古的庄严,默默俯视着人间的过客,任凭辞藻堆砌,它只以自身的沉默收容一切赞叹。
如今,我们测绘的川藏铁路,将如一道现代文明的脉流蜿蜒至神山脚下。令人欣慰的是,蓝图早已将生态守护刻入路基的基因——雪山圣洁,海子澄澈,草甸绵延,皆被郑重写进了开发的规约里。未来钢铁长龙呼啸穿越山谷时,窗外掠过的,将依然是那四座不染尘嚣的冰雪神女,静立云霄,无言地映照着天光流转。
临别回首,四座雪峰在暮色里愈显肃穆。她们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像大地在时光深处默默结下的一个圣洁誓言——守护着自然庄严的秩序,也启示着人间永续的智慧。川藏铁路的汽笛,终将成为叩问这永恒山魂的足音;而四姑娘山那无声的矗立,便是天地间最动人的祷词,指引着我们:须以怎样的谦卑与虔敬,才能在这壮阔山河间,走出一条人类与大自然同生共长的光明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