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海与菊香书屋的亲历
王侠
大哥在我有一次回北京休探亲假时,专门的来问我:想不想去中南海看一看,我激动的说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平时谁有幸进去呀?大哥是在中共中央办公厅工作。这个事情第二天就实现了,我和老婆听令到了到了中南海,到了菊香书屋,身临其境的看到了里面的一切,伟人的居室有简制沙发,还有一张大床,床的半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那个床单也是极其普通的。他的居室的对面是乒乓球室,平时也是他除了游冰之外的另一个爱好。我们还在中南海内照了相,留存至今,真的是难以忘怀!
我至今记得那天早上北京的阳光,天气有点微冷,俨然没有冬季那样冷到顶点,也是年轻气盛,我穿的外套只是件长衣服,长安街一带红墙历历在目,墙下的树枝在风里摇晃,叶片亮得像镀了绿彩,很绿。大哥把车拐进府右街,减速、靠右,摇下车窗,递出一张薄薄的蓝色通行证。卫兵敬礼,那一声清脆的“咔哒”,像极了一枚时光之锁被拨开。
车在浓荫里滑行,我贴着车窗,努力辨认那些只在课本、新闻纪录片里出现的门楣与屋脊。红墙不算太高,却极长,像一条贴地游走的龙,龙鳞是琉璃瓦,龙须是探出墙外的槐枝。墙内偶有青砖小楼一闪而逝,窗棂后白纱帘轻轻鼓动,仿佛有人刚刚离开。我屏住呼吸,怕惊动一段仍有余温的历史。
大哥轻声说:“别乱拍照,先存眼里,也不要乱走,有些地方不让过去。”我点头,攥紧妻子的手——她的掌心全是汗,不知是热还是紧张,她比我胆子小。
我们步行,绕过一排树,穿过院门,便看见里面的两排相对的平房,非常干净,房子也不太高,记得在院门口悬着一块木匾,行书“菊香书屋”。字是旧的,墨痕已褪成乌青,却仍旧挺拔,像不肯弯折的骨头。
门口没有迎宾,也没有讲解器,只有一位穿藏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微微颔首:“请。”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羽毛,把我们轻轻托进世界时间与巨幅历史的里面,心情真是有生以来的无以言表与澎湃。
屋内没有空调,而是普通的木制家具桌子椅子,最显眼的是那么多的书,令人感动,令人吃惊,后来听说老人家读过十万本书,那是多大的阅读量呀?!每张书页都有着整个世界的炎凉。地面似乎是暗红砖,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像一块巨大的砚台,蓄着墨,蓄着光。左手边是一架顶天立地的书柜,玻璃后密密排着书脊:竖排、繁体、毛边纸,间或夹着牛皮纸包的书套,套口用毛笔题签,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大床上的一边全是堆积的书籍,令人想象着他的知识是多么的神奇与渊博!
妻子悄声:“像图书馆。”我仍被那张极大的床与书吸引着,心想着自己多会儿也能读了这么多的书。床上铺着很素的床单,甚至还没有我家的好。世界上还有谁的床是半边空着,半边堆书,精装的《资治通鉴》与油印的《情况汇编》并肩,线装的《楚辞集注》压着一册薄薄的《原子弹原理通俗讲话》。最上层是一摞《人民日报》合订本,报脊上“1958”字样清晰可辨。
我伸手想翻,又怕惊动尘埃,只好俯身闻——纸张、油墨、木屑、松脂,还有一丝极淡的烟草味。妻子忽然掐我胳膊:“看,枕头。”枕头是荞麦皮,已经睡塌半边,正中凹下去一个头形的坑,像有人刚刚起身离去。
我抬头,天花板是老旧的三合板,缝隙里漏出几根电线,缠着黑胶布。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兀自亮着,灯泡瓦数不高,却把书脊上的烫金字照得熠熠生辉。那一刻,我几乎听见纸页翻身的声音——不是风,是时间与历史在翻书。
屋外是过道,对面便是乒乓球室。门楣更低,须低头才能入内。地面是红色地漆,漆上斑驳,像被无数鞋底蹭出的晚霞。屋子正中摆着一张並不太新的球台,台面略显坑洼,网子却雪白,显然是新换的。台面上放着几只球拍,胶皮已经起鳞,拍柄被手汗浸成深栗色。
大哥笑道:“当年这里可热闹,乒乓的会响好一阵子”,我想象着那些穿着布鞋的脚在地胶上碎步移动,球拍划破空气,小白球像一颗流星,来回撞击着历史与现实的边界。妻子拿起一只球拍,虚晃一下,动作笨拙得像在挥动一把蒲扇。我们都笑了,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仿佛惊起一群看不见的鸽子。
再往外的院外,青砖铺地,缝隙里钻出几茎车前草。院角一株老石榴,青果累累,像挂满小灯笼。石榴树下摆着一对石凳,凳面被磨得凹陷,能盛住一汪雨水。
院墙是灰砖,顶部覆瓦,笔画间填满青苔。墙根一排菊,花期未到,叶子却肥,边缘锯齿如青铜戈刃。我想象深秋花开,黄菊如星,白菊如雪,主人踱步其间,鞋底碾过落瓣,发出极轻的“嚓嚓”声,然后就有了诗意吧?!
我们走出来之后,走到一处桥边,一个工作人员忽然出现,轻声问:“想拍照留念吗?这里是可以拍的。”我们受宠若惊,连忙站好。快门“咔嚓”响了几声,我恍惚觉得连心跳也被定格了。
相片后来洗出来,背景是中南海的南门,更显得深邃。我与妻子并肩,笑得拘谨,像两个误闯课本插图的孩子。我把照片放进铁盒子里,一放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多年。
出中南海的门时,我回头望。菊香书屋的灰墙在槐荫里沉默,像一位刚送完客的教书先生,掸掸衣襟,转身又埋进书堆。大哥说:“走吧,午饭去吃北京炸酱面和烤鸭。”我却一步三回头,直到那排灰砖被红墙拐角彻底吞没。这顿饭吃完,他竟然说了句:“起驾!”令我们哈哈大笑。
当晚,大哥又家里的阳台支起小桌,有豆腐香菜,这个是我们哥俩最爱吃的,还有毛豆、花生米、冰镇啤酒。长安街的灯影远远透过来,像一条流动的河。我提起那张床、那些书,大哥笑:“你以为只是书房?那是他的战场。”
我呆愣住了。
“半夜睡不着,他就起来批文件、读书、写诗。球打累了,回屋继续读。书堆得越高,他睡得越香”大哥仰头灌一口啤酒,“你们今天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东西,在书页里,在球台的弧圈里,在菊花的根须里,奇奇海市,妙妙蜃楼,一派佳景,却在浪头。”
我听了,有点茫然,因为只有小学三年级的学历,难以理解,两眼望向夜空,星子稀疏,却极亮。忽然明白,那些书、那间屋、那张球台,不过是历史留下的一个“眼神”——让我们这些后来者,在凝视中,与一段巨大的沉默对视。
相片泛黄,钱盒子的皮质也开裂。但我,每天仍然是清晰的记着,经过的府右街,红墙依旧,松柏依旧,只是菊香书屋再不对外开放,卫兵也换了一茬又一茬。
偶尔梦里,我会回到那间屋,书在长高,床在变大,球台在旋转,乒乓球永不停歇。我站在床边,想喊一声“报告”,却发不出声音。醒来,枕边是那本从旧书摊淘来的《毛主席诗词》,翻开,扉页有我当年用钢笔抄的一句:“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最好的观瞻,原来不是看见,而是被看见。
当我们在菊香书屋里屏息、驻足、凝视,那些书、那张床、那副球拍,也在凝视我们。它们用沉默提问:你们读了什么?做了什么?梦见了什么?还在为人民服务的吗?
我答不上来,只能把那几张老照片插在书页里,像夹住一枚不会凋零的菊花。风吹哪页读哪页,读到“为有牺牲多壮志”,读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读到“人间正道是沧桑”。
书页翻动,时间倒流,我又站在那间幽凉的屋里,半床书影,一盏青灯。主人不在,却处处是他;我们已走,却仿佛又从未离开。
菊香未散,书屋仍在。最好的观瞻,终究是把看见的一切,坚定不移的种进自己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