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文/胡成斌

党校的银杏叶黄了，金箔似的铺满小径，风过时卷起层层叠叠的浪。我踩着枯叶走过，皮鞋跟碾过叶片的脆响，总让脚步不由自主地滞涩——那声音太像她翻文件时的动静了，指尖捻着纸页，不急不缓地掀过，带着点青年人特有的、藏不住的利落劲儿，连带着纸张边缘微微发卷的弧度，都和记忆里她总爱折角标注的笔记本重合。

我们相识在组织部那期后备支部书记培训班。教室里暖气热得烫人，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水汽，水珠顺着窗缝往下淌，在玻璃上洇出蜿蜒的痕，像极了她老家屋檐下冬天化雪时的冰溜子。我正对着那片模糊的白发呆，后脑勺忽然被轻轻碰了下，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笑：“叔，您是哪个村的？”回头时，正撞进双弯月似的眼睛里，瞳仁黑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石，眼镜片后的光闪闪烁烁，发梢蜷曲着搭在肩头，风一吹就轻轻晃，像春日里刚从窝里探出头的小松鼠，蓬松又鲜活。

“论年纪，是该叫叔。”我抬眼逗她，她却把笔往笔记本上一搁，认真地摇头：“组织部就是个大家庭，您这样的前辈，不叫叔叫啥？”话说得熨帖，像她泡的那杯枸杞菊花茶，不浓不淡，刚好暖到心里。后来才知道，她是河北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村官，肚子里装着《资本论》的注解，嘴里却常蹦出“内卷”“破圈”的词，古今混搭着，听着竟格外顺耳。

课堂讨论时她总像颗小太阳。那次聊“壮大村集体经济”，她突然举手：“老师，我插句嘴哈。”说着就把手机往投影仪上一怼，卫星地图里歪歪扭扭的棚户区被她指尖点着：“您瞅这些‘握手楼’，像不像我奶奶掉了牙的嘴？漏风还寒碜。”满堂笑翻时，她话锋猛地一转，说起土地流转要讲“代际公平”，竟从《孟子》的“不违农时”扯到农民工社保的“可持续性”，条理清得像她桌上那支分毫不差的钢笔。我望着蓝光里她挺直的侧脸，忽然想起老家早春的冰棱，看着晶莹剔透，阳光一照，棱棱角角全是亮闪闪的锋芒。

她总带着个磨得发亮的保温杯，红底金字的“先进个人”贴纸边角都卷了。有回课间我瞅着稀奇，她拧开盖子递过来：“叔您闻闻。”一股苦津津的中药味直钻鼻子。“在村里落下的胃病。”她轻描淡写地抹了把杯沿，转而说起怎样哄着老支书试直播，如何带着妇女们在种养殖大户里拍“变装视频”，说到兴头上，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手指在课桌上划来划去，那方寸之地仿佛成了她驻村时的山坳，左是茶园，右是直播间，身后还跟着一群举着手机的老乡。我盯着她右手虎口那道浅褐色的疤，像条蜷着的小蜈蚣。“给来村办事群众倒水喝时烫的。”她顺着我的目光瞥了眼，突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小姑娘的委屈：“其实可疼了，夜里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好几天呢。”说完自己先笑了，眼角却亮闪闪的，像落了滴没忍住的泪，被灯光一照，碎成了星子。

结业前那晚，我在党校院子里撞见她。她穿了条月白色的碎花裙，裙摆被风掀起个小角，远远走来时，像月光把一朵花吹到了跟前。“叔！”她挥着手喊，声音脆得像檐角的风铃。她从包里掏出本《共产党宣言》，往长条石凳上一垫：“坐这儿吧，凉。”我刚想说“别糟蹋书”，她已经翻开扉页——密密麻麻的批注里，马克思的头像旁画着个吐舌头的卡通小人，恩格斯的名字边上还画了只举着钢笔的小松鼠。“马爷爷要是知道咱在路灯下读他，准得说‘这姑娘有意思’。”她仰起脸笑，路灯把她半边脸照得通红，半边脸隐在树影里，睫毛上像落了层碎金。我们就着那点光聊了半宿，从“乡村振兴的长效机制”说到她在村工作时养的那只总偷喝凉茶的大黄狗，直到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才拍拍裙子站起来：“叔，我走啦，回村还得赶明早的班车呢。”转身时，碎花裙扫过石凳，带起一阵风，混着她身上淡淡的中药味，还有点不知哪来的、甜甜的花香。

如今党校的银杏叶又黄了。前几天加班到深夜，我推开办公室的窗，楼下路灯旁有个穿红羽绒服的姑娘，边走路边啃烤红薯，白气一团团从嘴边冒出来，像朵会移动的云。明知道不可能是她——她所在的村子离这儿十多里地，此刻说不定正在为群众指引致富之路——心脏却还是猛地漏跳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酸溜溜的，又有点软。

风穿过银杏树梢时，沙沙的响，恍惚间竟像极了那年课堂上，她说完“如何带动村民致富”后，满堂经久不息的掌声。我站在树下，踩着厚厚的枯叶，听着风里的声，忽然明白，有些人就像颗种子，不知哪天落在了记忆里，等你察觉时，早已在心里发了芽，长了枝，如今再看，已是亭亭如盖，把整个心房都遮得满满当当。

叶子又落了几片在肩头，我抬手拂开时，指尖竟有点发颤。这才惊觉，原来有些思念，就像这银杏的黄，一年年落了又生，生了又落，早已成了心底戒不掉的景！

作者简介

胡成斌（笔名:凝渊）：男，汉族，1980年1月出生于安康市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2022年毕业于杨凌职业技术学院农业生物工程分院，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15年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支部委员兼村文书，2018年至今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党支部副书记，早阳镇人大代表、早阳镇党代表，2025年西北工业大学法学本科毕业，乡村振兴规划师，汉滨区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鲁南作家》编辑部特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