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未赴之约,一生之念》
一泓秋水/浙江
1981年国庆前,连云港的秋阳晒得人后背发烫。八一广场的广播里正放《军港的夜》,旱冰场的彩灯绕着竹竿转,塑料鞋跟碾得水泥地沙沙响;篮球场边,穿的确良衬衫的小伙子们抢着球,解放鞋蹭得地面嘶啦响,看球的人把搪瓷缸敲得当当响。
他刚从黄海岛礁休假回来,军裤裤脚还沾着盐粒,解放鞋在墙根蹭掉最后点沙,眼睛一扫,就定在宣传栏前——那姑娘踮着脚看海军舰艇海报,齐眉刘海被风掀得跳,两条粗辫子垂在蓝布衫前,辫梢红绳随着抬手的动作一颠一颠。
“够不着?”他走过去,胶底鞋踩在地上轻悄悄。
姑娘猛地回头,眼里亮得像浸了光:“我爸妈是海军!”手指点着海报上的雷达,“我爸说这玩意儿能揪出藏在浪里的船。”
“守岛时见过。”他用手背抹了把汗,“雾天里转起来,像只睁圆的眼。”
“侦察兵?”她突然攥紧帆布书包带,声音里带点雀跃,“是不是能在礁石缝里蹲半夜,连螃蟹爬过都听得见?”
他咧嘴笑,脚在地上碾出个浅印:“试过,潮水漫过脚踝时,能数清浪打礁石的次数。”
接下来几晚,月光把广场铺成层银霜。他们沿着梧桐树走,树影在地上晃成碎银子,他说台风天抱着灯塔底座的疼,说寒冬里哨位结了冰,哈出的白气刚飘就散,睫毛上的霜能刮下一层;她讲师范学校的粉笔灰总落进辫子里,说妈妈把爸爸的旧海图铺在桌上,教她认哪片海域的浪最急,说话时辫梢扫过他手背,痒得像小虾米跳。
国庆前最后一个月夜,云淡得像纱。她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指尖烫得像火:“明天还在这等我?我绣了只海鸥,想送你。”
他把被攥皱的袖口扯平,指节敲了敲她的书包:“准到,日头擦山就来。”
半夜十一点,紧急集合哨声像刀子劈进营区。“赴中越边境参战”的命令传下来,他背着背包往军车上跑,回头望广场方向,灯已灭了,只有风卷着桂花香钻进来,堵得人胸口发闷。口袋里那块从岛礁捡的贝壳,棱角硌得手心发疼。
四年,他在猫耳洞的泥里滚,在炮火里钻,贴身的纸片写着“八一广场 国庆前”,被汗泡得发涨,字却越磨越清。每次快栽倒时,就想起那姑娘亮闪闪的眼,猛地挺起身——得活着回去,赶在下个国庆前。
硝烟散了,他拖着带伤的腿扑回广场。旱冰场还在响音乐,篮球场照样有喝彩,可梧桐树下空荡荡的,没了那个踮脚看海报的身影。他扯住卖冰棍的大娘问,拦住挎篮子的姑娘问,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如今广场换了新地砖,广播里的歌也换了,可每到国庆前,他还是会来。找棵老梧桐坐下,看年轻人滑旱冰,听篮球砸地的闷响。风一吹,树叶沙沙响,总觉有红绳在眼前跳,有声音轻轻说:“这海鸥的翅膀,我绣了三道浪呢。”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的念想,像当年岛上的老礁石,潮涨潮落磨了这些年,模样还在,分量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