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盏煤油灯,照亮了我的求学路
——记一段"戴帽中学"的青春岁月
孙培棠
"戴帽中学"这个名词,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可能陌生得如同出土文物。但在那个特殊年代,它就像一顶神奇的帽子,戴在原本只有小学的农村学校头上,顿时让贫下中农的子女有了继续求学的机会。我就是这顶"帽子"下的受益者之一,那段用棺材板做课桌、煤油灯照亮的求学经历,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1968年夏天,我小学毕业(五年制)时,正值"文革"高潮,所有中学停止招生。一夜之间,我这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就成了生产队的"全劳力"。记得每天天不亮就跟着大人们下地,瘦小的肩膀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起。最难忘的是寒冬腊月扒大河、筑水库的日子,二百多斤湿土装进筐里。二人抬起,扁担中间下沉,两头放在压肿的肩膀上发出钻心的痛,嘴里仍然发出哼哧哼哧的号子声。赤脚下踩着冰凌朝着目标奋力前行。河工完工回家来仍要早起拾粪,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粪叉,却还要跟大人们比谁捡得多。那时我以为,自己的人生路只能迈向田垅、定格在工分簿上了。
命运的转机出现在1970年春天。那是一个柳絮纷飞的清晨,大队书记站在村中的老柳树下,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宣布:"咱们大队要办初中了!"全大队三千多位乡亲中,能读完初小的都屈指可数,更别说初中了。但大队干部硬是在仅有八间土坯房的初小基础上,"戴"出了一顶初中"帽子"。
建校那天,六个生产队凑来了木料,其中不少是老人预备的棺材板。我至今记得70岁的张大爷颤巍巍地摸着那些木板说:"拿去吧,娃们读书要紧,我这把老骨头用不着了。"还有60多岁的李奶奶,她把自己值办的寿材也捐了出来,说:"我暂时还用不上,先给孩子们上学就急,当我闭眼时再想办法,咱哪头急顾哪头。"当木匠们将这些带着松香味的木板做成课桌凳时,围观的乡亲们都在抹眼泪——他们知道,这些木板本应是送走生命的方舟,现在却要载着孩子们驶向知识的彼岸。
师资更是奇迹。我们大队竟"藏"着三位高中生:二位是侯集中学的尖子生,一位是棠张高中的优秀毕业生。他们本该走进大学殿堂,却因高考取消而回乡务农。当听说要办初中时,三位年轻人扔下锄头就来了。记得数学老师杨明海第一天上课时,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大的圆,他说:"这个圆,就是我们村子的边界。但知识,能带你们冲出圆圈走向更远的地方。"那时我们还不完全懂这话的分量,但看着他写在黑板上的公式时眼中闪烁的光,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板。
我们这届学生堪称"教育化石层":66届完整读完六年制,67届是五年制,68、69届则在"停课闹革命"中勉强毕业。最困难的是69届的十多个同学,他们连乘、除法都没学全,作文更是从未写过。开课两周后,几位同学红着眼眶要退学。他们说老师讲的课如听天书,听不懂学不会。
是数学老师杨明海、语文老师王甫元共同策划了"晨昏补课法"——让跟不上班的同学每天早来两小时,晚走两小时,数学从"九九乘法表"开始补。我永远记得那个飘雪的清晨,王老师握着孙景明冻裂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作文的样子。煤油灯下,王老师的手和孙景明的手叠在一起,在作业本上投下温暖的剪影。三个月后,当这些同学第一次独立解出方程题时,全班欢呼得把房梁上的灰尘都震落下来。
冬天的教室像个冰窖,墨水瓶常常结冰。我们就轮流把墨水揣在怀里暖着;夏天的暴雨会浇透并不规范的屋顶,大家就撑着油布继续写字。最难忘的是那六十盏煤油灯齐亮的晚自习场景:六十簇火苗在黑暗中跳动,映照着六十张专注的脸。晚自习结束后每个人的鼻孔都是黑的,但眼睛里都闪着求知的光芒。
那时我们不知道什么叫"素质教育",但记得物理课老师带我们拆解拖拉机时,机油弄脏了他的白衬衫;化学课在田间检测土壤成分,老农们蹲在地头认真记笔记的样子;劳动课帮生产队抢种抢收时,我们的手磨出了和老农一样的老茧。
两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当我们可以熟练解二元一次方程、能写家书和简单的作文、会给水稻诊断缺肥症状时,"戴帽中学"的使命也完成了。我们班六十人,后来走出了军旅团长、人民教师、国家公务员、工程师,更多人成为改变家乡面貌的能手。去年同学聚会,已是知名农技专家的孙景义同学指着毕业照说:"当年在棺材板课桌上学的植物知识,现在还在发挥作用。"这句话让满座唏嘘,我看见杨明海老师颤抖的手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花。
50多年过去了, 如今,那所"戴帽中学"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它在教育史上的意义不应被遗忘。它是特殊年代的教育应急机制,更是基层干部群众教育智慧的结晶。据统计,仅1971年全国就有近十万所此类学校,让千万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避免了成为文盲的命运。那些用棺材板打造的课桌,那些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的民办教师,那些边劳动边读书的岁月,共同构成了中国教育史上最动人的"草根传奇"。
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教室窗外那棵老槐树。春天它的花香会飘进教室,夏天它的浓荫给我们遮阳,秋天黄叶落在摊开的课本上,冬天枯枝间能看到更远的天空。就像那所简陋的"戴帽中学",虽然只存在了短短两年,却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永远的精神绿荫。
如今的孩子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用着多媒体设备时,可能很难想象当年我们如何在煤油灯下追逐知识的光芒。但我想说,教育的精神内核从未改变——那就是在任何条件下,都要让渴望学习的心灵得到滋养。那盏煤油灯,不仅照亮了我们那一代人的求学路,更照亮了中国教育最朴素的真理:知识改变命运,而改变命运的勇气,往往来自那些最平凡的坚守。
作者 简介孙培棠(曾用名:大海滩、许旭),徐州市国土资源局退休干部。
《世界文学》签约作家,文学爱好者。在乡镇担任通讯员时期,先后于《人民日报》《农民日报》《中国青年报》《新华日报》《徐州日报》《铜山报》及省、市、县电台发表稿件500余篇。退休后重拾文学创作,已出版:
文集《人生交响曲》(30万字)
散文集《百花飘香》(25万字)
长篇小说《乡村风情》(27万字)
主要获奖作品:
报告文学《大美徐州》(一部家乡文化的壮丽史诗)荣获2024当代作家年度文学奖一等奖。
散文《放歌磨盘山》获“翰墨流芳杯”全国文学原创大赛三等奖。
《愿做党需要的那颗螺丝钉》在“喜迎二十大,初心不改”征文活动中荣获一等奖。
文学作品在中共徐州市机关工委“见证精彩、时代印记——喜迎二十大”文学、摄影征文中荣获优秀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