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天啊
作者：木弓
太阳把柏油路晒成了粘稠的糖浆，
行道树的影子蜷缩在墙角发抖。
知了把整个肺腑都掏空，
叫声拉得老长老长，
像一根快要断掉的橡皮筋，
弹在每个人汗湿的脊背上。
古井里沉着一枚生锈的月亮，
井壁上那些被绳索勒出的甲骨文
记载着：建安七年的旱，
光绪三年的蝗，
和今年这个夏天
同样角度的日晷阴影。
为讨生计背负重压的蜗牛，
哭干的泪眼竟寻不到半寸
属于自己的阴凉。
每一阵风都裹着火焰的舌头，
舔着卖瓜老汉龟裂的手掌，
舔着婴儿啼哭里蒸腾的盐。
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天啊，
空调外机嗡嗡响个不停，
像一群烦躁的蜜蜂，
轰鸣着吐出滚烫的叹息。
富人区的喷泉唱着清凉的歌，
而巷子口修车的老张，
正用满是油污的手背，
擦去流进眼睛的汗水。
街角的老鞋匠，
只敢舔舐昨夜存下的半碗雨水。
他的针线缝补着开裂的岁月，
却缝不起这倾斜了的人间。
看吧！高楼在热浪里扭动腰肢，
像无数根贪婪的舌头伸向云端。
卑微的蝼蚁在尘土中爬行，
但总有不信邪的蝼蚁
把影子钉进滚烫的马路——
他们用脊椎作水准仪
测量大地倾斜的角度！
古井深处传来水桶的闷响，
空洞地叩问着地心的冰凉。
外卖小哥的电动车驶过，
扬起一路滚烫的灰尘。
他的后背已经湿透，
制服紧紧贴在身上，
像第二层皮肤。
工棚的汗酸味压弯了脊梁，
脚手架上的身影在日头下融化，
钢筋咬进他发烫的脊椎——
太阳的砝码每加重一分，
他的影子便矮下去一寸！
冰镇西瓜的甜多么虚假，
抵不过一张讨薪单的咸涩。
老王兜里皱巴巴的钞票，
只够买半瓶冒气的汽水。
小河沟里的水快干了，
几条小鱼张着嘴，
在浅浅的水洼里挣扎。
溪流越来越瘦，露出河床的肋骨，
龟裂的田畴张着焦渴的嘴，
连叹息也蒸腾成无声的烟。
在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天啊，
沥青路上煎着蝼蚁的命。
蒲扇摇不动凝滞的夜，
老槐树下挤满汗湿的梦呓。
月光晒得滚烫，跌进
枯井底，碎成凉不了的银。
孩子的哭闹撞着薄墙，
明天？明天是另一块烧红的铁，
太阳的砝码在头顶晃荡——
称得出汗珠的分量，
称不尽命运的悲凉！
暴雨终究来了！带着天穹崩裂的
碎玻璃，带着被晒红的云
积压三月的淤血，
带着所有空调外机
突然停转的窒息——
可低洼处浑浊的激流，
瞬间漫过拾荒者单薄的床褥。
老李家的破房子又漏雨了，
接水的盆盆罐罐，
叮叮当当响了一夜。
古井猛然灌满，又溢出，
像大地突然睁开的泪眼。
闪电劈开夜幕，
照亮高楼明净的窗棂，
也照亮烂尾楼里瑟缩的仓惶——
这雨水，冲得走井台的泥，
冲得走心头的火吗？
夜晚的月光也是热的，
照在铁皮屋顶上，
像盖了床发烫的棉被。
孩子们睡不着觉，
在床上翻来覆去，
像煎锅里的鱼。
蝉鸣已竭，翅膀在尘土中折断。
古井沉默，把阴凉
窖藏在最深的黑暗里。
纵然喉咙喷涌着灼烫的沙砾，
胸膛里仍激荡着未冻的江河！
听！地层深处那喑哑的奔流，
是井绳磨过石头的韧劲，
是菜农折断的秤杆，
是外卖员摔碎的头盔，
是无数双磨破的胶鞋
在信访办台阶前
垒成的青铜台阶！
酷热难耐的夏天啊，
你听！蝉蜕里传出惊雷！
你听！汗珠里藏着惊雷！
你听！古井的沉默里
囤积着万钧惊雷！
你听！龟裂的河床深处，
正传来奔涌的惊雷！
当千万具弯曲的脊背
突然连成一张拉满的弓，
那支射向太阳的箭，
竟是古井里
沉了三代的月亮！
太阳的砝码震得发颤——
那惊雷是灵魂的秤杆
崩断的巨响！
你是熔炉，也是铁砧。
熔掉虚妄的浮光，
锻打沉沉的铁骨。
当蝉声再次刺破苍穹，
当古井的暗流终于
撞响地心的铜钟——
那钟声是无数双开裂的手掌
在信访办铁门上
拍出的青铜回音！
那不再是哀鸣，
是千万把青铜的号角，
吹响大地深沉的脉动！
一个民族正用汗水浇灌黎明，
在太阳的砝码下，
把脊梁铸进滚烫的青铜！
我们承受你，如同承受命运。
古井记得每滴坠落的汗，
如同记住陨落的星。
当最后一阵热风掠过发烫的田野，
请记住每粒汗珠折射的太阳，
记住每声喘息蕴含的惊雷。
太阳的砝码终将倾斜——
向那些低到尘土里的头颅，
向那些深过古井的坚韧！
毕竟总有些东西晒不蔫：
巷子口那棵老槐树，
依然撑着绿色的伞；
便利店门前那条老狗，
瘸腿上的伤疤
还留着去年寒冬
城管铁棍的冻疮；
还有老张修车摊前，
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
它的尖刺里蓄着
古井三百天的沉默，
当它突然绽开黄花，
整条巷子的窗台
都传来陶罐迸裂的脆响。
再热的夏天也终会过去，
像所有难熬的日子一样。
当黄叶终于飘落，
那些被晒成盐晶的呐喊
会在某个环卫工的扫帚下
突然重新发芽——
你看！每一道裂缝里
都站着个手捧雪花的人
在等待下一个夏天。
人们不免又会说起：
“那年夏天可真热啊！”
语气轻松得仿佛
那些汗水从未流过他们的额头，
而井台上干裂的绳痕里，
还绞着半截没说完的
带血丝的蝉鸣。
——2025.8.10 古都西安
【作者简介】
木弓，另有笔名汉竹、鲁燕、斯谦。字翼良。世隶耕。笔墨修为，放牧为生，曾在汇河岸边牧羊，现在秦岭脚下放牛。捧一盏心灯照夜路，送一缕微光慰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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