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母亲(散文)
文 / 李春新(四川)

1938年秋,沂蒙的玉米秸在日头下裂出细缝,于宝珍蹲在救济站门口择野菜,指尖沾着草汁。继长家的事像根刺扎在喉头——日本人把枪顶在他们胸口,说登报声明不抗日就放了娃,男人把钢笔摔成两截,女人把娃往柴堆里塞,枪声惊飞了院角的麻雀。
她起身拍了拍裤腿,最瘦小的那个娃正盯着她手里的野菜,睫毛上还挂着泪。伸手抱时,娃突然揪住她的衣襟,力道大得像要嵌进布纹里。她把娃往怀里拢了拢,粗布棉袄蹭着娃的脸,那点凉丝丝的触感,倒比手里的野菜还扎人。
心爱领走沂生那天,挎着半篮红薯。没过半月,娃就烧得像块炭火。后半夜的山路上,霜气结在鞋面上,心爱把娃裹进贴身的褂子,光脚踩在碎石上,脚心的疼混着怀里的烫,倒像揣了团火在走。县医院的灯昏昏沉沉,医生往药箱里收听诊器时,她腿一软跪在地上,青砖的寒气从膝盖往上窜:"他爹娘在打鬼子啊......"
中药汤熬得冒泡,沂生牙关咬得紧。心爱舀了半勺含在嘴里,对着娃的嘴慢慢渡,苦水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可娃喉结动了动,她忽然笑了,眼泪掉在娃的手背上,和药汤融成一小团湿。守到第三天鸡叫,沂生的睫毛颤了颤,小手攥住她的指头,那点力气轻得像片蒲公英,却把她的心攥得发疼。
太行的雪下起来时,张招弟正在给新埋的坟培土。第三个娃没熬过冬天,坟头的土还软着,村干部就揣着个襁褓来了,"队伍上的,"他手冻得通红,"您......"话没说完,她已经解开了衣襟。娃含住乳头的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家娃吃奶时,总爱用小手拍她的胳膊,拍得棉袄上的补丁都发颤。
赵引弟的窑洞里,奶味总缠在烟火气里。怀里揣着李干事的娃,背后靠着王参谋的崽,自家小子在炕头啃她的鞋。那天听见山下的皮靴响,她抓着两个娃就往山后跑,小子在屋里哭,哭声像根细线,缠得她心口发紧。在山洞里给娃喂奶时,雪粒打在洞口的枯草上,她忽然看见鞋面上的破洞——那是小子啃的,原想晚上用他满月时的红布角补块小老虎。
张招弟纳鞋底的线刚用到第三团,胶东的风就带着海腥气漫过来了。1942年的草坡上,宋玉芳的布兜里揣着半块玉米饼,是给林团长的娃留的。自家的娃在背上哼唧,小手抓着她的辫梢,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娃的脸,把饼掰成渣泡在水里。
敌机在头顶转圈时,她往草垛里钻,怀里的娃压在胸口,背上的娃被挤得直哭。草叶划过手腕的痒,混着两个娃的呼吸声,倒比飞机的嗡嗡声更清楚。有回过河,水把鞋冲跑了,光脚踩在尖石上,血珠滴在水里,可怀里的娃一咂嘴,她倒觉得那点疼还没草叶的痒来得实在。
滨州的土坯房里,1943年的烛火总被风刮得歪歪扭扭。刘玉梅摸着两个奶娃的脸,自家孙子的睫毛上还挂着奶渍,八路军的娃在襁褓里蹬腿,俩娃的呼吸声像两只小鸽子在叫。汉奸的脚步声砸在院门外时,她往炕洞里塞了把麦秸,把八路军的娃裹进去,转身抱起孙子。
刺刀挑开布帘的刹那,她看见孙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昨夜换尿布时,这小子的脚蹬在她手背上,软乎乎的,像刚出壳的小鸡。这念想刚冒头,就被刺刀的寒光劈成了两半。她死死盯着炕洞,麦秸动了动——是娃在翻身。后来扫地上的血,土坷垃沾着红,扫了三遍还留着印,夜里摸那片土,总觉得还能触到孙子最后的体温。
马牧池村被围那天,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鬼子把人圈在打谷场,机枪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黑蛇。头两枪响时,于宝珍把宁儿往怀里按了按,孙女的辫子扫着她的下巴,软得像团棉花。看见鬼子的枪对着沂生,她突然朝着心爱喊:"你要疯啊!自家的种不要了?
"她把宁儿往前一送,襁褓蹭过地面的土,扬起些灰。鬼子狞笑着抢过去,宁儿没哭,小手揪住鬼子的衣襟,像抓着片干树叶。后来匪首送回娃时,说在死人堆里听见哭声,"这样的人家,娃得活着"。银元放在桌上叮当响,于宝珍摸着宁儿头上的疤,那地方比银元凉多了,像结了层霜。
这些娘,后来都老了。宋玉芳在胶东晒被子,布上的奶渍洗成了浅黄,像片褪了色的月亮;张招弟在太行对着空炕哼歌,调子跟着山泉水淌;刘玉梅让儿孙装了袋炕洞的土,埋在她脚边;于宝珍的坟前,总有人来放沂蒙小调,唱片转着转着,就转出些玉米秸的香。
多年后沂生回村,在老墙上摸到块松动的墙皮,带着土腥味,像块干硬的奶痂。墙缝里卡着根布条,红底白花的,是当年绑宁儿的襁褓带,被日子浸成了浅灰。风从墙缝里钻出来,带着股晒过的棉絮味,像那年心爱裹着他的棉袄。
那些没说的疼,没讲的故事,都藏在这些地方了。

《伟大的母亲》创作杂记
写这些母亲时,总觉得笔尖该蘸着些什么——或许是沂蒙山区的晨露,太行崖边的雪粒,胶东半岛的海风,或是滨州土坯房里那盏摇曳的烛油。她们不是历史课本里的名词,是能摸到体温的人,是粗布褂子上沾着奶渍、鞋底板结着血痂,却把“别人的娃”往怀里揣得比谁都紧的人。
最初面对素材,总怕写得太“高”。她们的伟大从不在“我要牺牲”的宣言里,而在那些“没说出口”的瞬间:赵引弟往山洞跑时,听见自家娃哭却不敢回头,后来想起鞋上没补的补丁;刘玉梅盯着炕洞的麦秸,看那团小生命轻轻翻身,任由刺刀划破空气——这些“不伟大”的细节,才是最戳人的地方。于是刻意避开了宏大的抒情,专捡那些带着烟火气的碎片:于宝珍衣襟上的玉米须,张招弟棉袄上被娃拍皱的补丁,心爱渡药时舌尖的苦味……这些带着体温的物件,比任何赞美都更有分量。
结构上曾犹豫过要不要按时间线平铺直叙,后来发现,母亲们的故事本就该像风一样——沂蒙的风里有玉米秸的脆响,太行的风裹着雪粒,胶东的风带着海腥,它们看似各有各的去向,却都往一个方向吹:往那些需要庇护的婴孩身边吹。于是用“张招弟纳鞋底的线”“墙上的布条”这些具体的物做桥,让时空自然流转,就像她们当年抱着娃迁徙时,脚印虽乱,心却齐。
写刘玉梅那段时,总在想她抱起孙子时的手。该是抖的吧?可摸到炕洞里麦秸微动的瞬间,那手抖着抖着就稳了。这种“抖”与“稳”的张力,比直白写“勇敢”更动人。还有于宝珍把亲孙女送出去时,那句“保自己的种啊”,明明是谎,却藏着最疼的真——这些“矛盾”里藏着的,才是活生生的人。
语言上刻意往“粗”里走。她们不会说“崇高”“大义”,只会说“娃饿了”“风大了”。于是多用动作和感官:光脚踩碎石的疼,奶渍被汗晕开的黄,墙皮里布条的灰……让读者摸到、闻到、尝到,就像站在她们的草屋前,看炊烟混着奶味飘起来。
最后收尾时,总觉得该留些“没说完的话”。就像沂生摸到墙缝里的布条,那红底白花被岁月浸成浅灰,风一吹,像谁在哼歌。那些没被写出来的疼,没讲完的故事,才是这些母亲留给我们最沉的念想——她们没指望被记住,可我们偏要在这些褶皱里,一遍遍地认出她们。
【编后荐评】
这篇散文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刻画了沂蒙大地上一群伟大母亲的群像。作者避开宏大叙事,将镜头对准粗布棉袄的奶渍、光脚踩碎石的血痕、炕洞麦秸下的襁褓等充满烟火气的细节,让于宝珍、张招弟等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她们在战火纷飞中,将 “别人的娃” 揣进怀里,用体温抵御严寒,用牺牲换取新生,那些没说出口的疼、没讲完的故事,都藏在墙缝的布条、褪色的奶痂和风中的棉絮味里。从太行的雪到胶东的海腥,从滨州的烛火到沂蒙的玉米香,母亲们的爱如风般汇聚,无声却坚韧。文章用质朴的语言还原历史褶皱里的温情与勇气,让伟大在平凡的坚守中愈发厚重,读来令人动容。
作者简介:

李春新,四川大竹人,大学文化,退伍老兵,公安退休。现任四川某公司副总经理,某大院党支部书记。曾在巜达洲晚报》,《天府诗人,中外诗人》《当代文学家》《天府散文》发表多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