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岳 嵩 山
池国芳
晨光穿透薄雾,少室山群峰如黛。那年,我带着一群少年穿过洛阳牡丹园的重瓣花海,那倾城的富贵色尚未从眼底褪尽,车已驶入登封境内。当“少林寺”三个鎏金大字撞入眼帘时,车厢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少年们扑向车窗,仿佛整座嵩山都在他们的喧腾中微微震颤。
武术教场上的青砖地早已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发亮。少年们屏息凝神,忽见武僧腾跃而起,衣袂挟着风声,棍影连成一片流动的银光。后排一个瘦高男生忍不住比画起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整个学生方阵如被风吹动的麦浪,手臂挥舞,足尖轻点,连空气都翻滚着少年热血。我不得不反复喝止他们模仿危险的招式,可那些闪亮的眼睛,分明映着千年武术的魂魄。
待哄着他们暂别教场向嵩山深处去,太室山三十六峰渐次展开。峻极峰上怪石嶙峋,如天神掷下的棋子凝固在云雾间。三皇寨的峭壁被秋阳染成赤金,有学生伸手抚摸冰凉的岩层:“老师,这石头是不是比孔子还老?”栈道蜿蜒处,游人的彩衣点缀苍翠,笑语惊飞林鸟。行至少溪,掬一捧澄澈溪水,学生们争相传饮,仿佛饮下的不是水,而是天地灵气。
那年同行的一个圆脸男生,归校后总在操场角落比划少林拳法。高二那年他留下一封信,径自背着行囊重返嵩山,剃度成了武僧团一员。释永信的名字在寺中被奉若神明时,少年眼中闪烁的虔诚曾让我动容。谁曾想十余年后,那金塑的神像竟轰然崩塌——挪用寺产、侵占公帑、情妇私生子……戒律与法律的双重利刃落下时,中国佛教协会的声明字字如雷:“破根本戒者,必招现世丑闻、来世堕恶道之果报”。少年纯净的信仰,终究错付了人。
嵩山静默如初。商业的洪流曾裹挟着这座千年道场:扫码功德箱、开光手串柜台、海外高尔夫球场项目。当袈裟成为华服,禅房化作账房,释永信们沉醉于资本幻梦,却不知戒律的绳索早已悬于头顶。岂独佛门?红尘中的官员商贾,多少人在欲海中沉浮——“物质丰盈的时代,精神防线竟薄如蝉翼”。
山雨欲来风满楼。新任住持印乐法师携一钵白马寺的泥土踏入山门时,一场刮骨疗毒已然开启。拆围墙、撤电子功德箱、关停年入千万的淘宝店,四百余年的农禅古训重焕新生:“僧人凌晨四时荷锄下田,汗水滴入曾被铜臭浸染的土地”。阵痛随之而来——三十余名习惯商业表演的武僧递交辞呈,有人苦笑:“功夫白练了!”千年古刹在转型的痉挛中颤抖,如凤凰涅槃前必须经历的烈焰焚身。
然我见嵩山绝顶的云海翻涌不息。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中岳庙的琉璃瓦泛起金波,少林寺的晨钟穿透清新空气。年轻的僧人走向田间,裤脚沾着露水,掌心将磨出与先祖同样的茧。不远处,游客接过免费清香虔心跪拜,农禅体验区的少年正笨拙地挥舞锄头——“所谓传承,不在香火钱的多寡,而在心灯能否照亮来路与去程”。
此时回望中岳诸峰,云雾缭绕如菩萨低垂的眼帘。那辍学修武的少年若仍在寺中,此刻应随众耕作于少溪之畔。释永信们制造的尘埃终将被山风吹散,唯“中岳的脊梁永远挺立,以亿万年不变的静默启示人间:真正的信仰,终将在欲望废墟里重绽新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