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银幕放歌
作者:刘连成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寸寸漫过双辽农场的稻谷垛。场部小广场的老榆树下,李文博正弯腰调试放映机,镜片反射的微光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上跳着碎步。他手指修长,骨节处泛着常年握机器磨出的薄茧,袖口挽起时,能看见小臂上一道浅褐色的疤痕——那是他在北京大机关犯了右倾错误被押送农场路上,铁丝网划破的印记。
"李师傅,胶片挂好了。"徒弟徐震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李文博直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用棉线捆着镜腿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望着渐暗的天际,像在辨认遥远的星子。1957年的风里还带着土腥味,可他知道,今晚这片土地要长出会说话的光。
日头刚挨着地平线,场部的附近的人就扛着板凳来了。张木匠家的三小子踩着墙根往广场里探头,被娘拽着耳朵往回扯:"急啥?电影是长脚了还是咋地?"可话音未落,自个儿的脚步却比谁都快。没过半个时辰,小广场就成了人的海洋,板凳腿磕着石头路的脆响、孩子们追逐的嬉闹、姑娘们纳鞋底的线绳穿过布面的沙沙声,搅得晚风都热热闹闹的。
当李文博合上放映机的盖子,一束白光突然刺破暮色,撞在眼前那块白布上,惊得前排的老母鸡扑棱棱飞起来。《白毛女》的旋律刚起,全场的喧闹就像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王大娘从三家子赶了八里地,怀里揣着给孙子焐的窝头,此刻忘了递出去——银幕上喜儿的红头绳,比她见过的任何绸缎都鲜亮,那眼泪从眼眶滚下来时,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不知何时也湿了一片。
打那以后,双辽农场的电影队就成了方圆十里的活神仙。每逢放映日,连天边的云彩都像被吸引着,早早聚在场部上空。衙门屯的倪长霖家为了赶场,俩口子吵得锅碗瓢盆都跳了桌。"宝他爹,让你早半个时辰动身,你非说要给猪食烀出来!"倪家媳妇把包袱甩在男人背上,"你看胡锁家,保准占了最前面的位置!"男人嘟囔着"猪不喂饱能长膘吗",脚底下却比谁都急,说着话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去往场部的田埂上。
玉尺屯的陈家更热闹。三个儿子争着要扛那把能坐三个人的长板凳,老大说"我是哥该我扛",老二喊"上次就是我扛的",老三抱着爹的腿哭,说"不扛板凳就看不着喜儿"。最后陈大爷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都别吵,谁能背出昨天学的毛主席语录,板凳就归谁扛。"三个小子立马挺直腰杆,脆生生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李文博带着徒弟们巡回放映时,马车轱辘碾过月光下的土路,车斗里的放映机像沉睡的宝贝。到了分场,食堂的大师傅早把灶火捅得旺旺的,油锅里"滋啦"一声,飘出葱花炒鸡蛋的香。"李师傅,尝尝咱新收的小米!"大师傅往碗里添着饭,眼里的热乎劲比灶膛里的火还暖。
有回在双山镇放映,散场时暴雨突至。李文博正收拾机器,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撑开伞,在他头顶连成一片移动的屋檐。他抬头望过去,无数张脸上还留着看电影时的红晕,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映着天边裂开的一道闪电——那光亮里,他仿佛看见自己磨旧的蓝布褂,正和无数件打补丁的衣裳一起,被月光洗得发白,又被人心烘得发烫。
后来放映队添了李桂珍,姑娘辫子上的红头绳总随着机器的震动轻轻跳。徐震成了主力,操作机器时的模样越来越像李文博,连推眼镜的动作都分毫不差。他们的马车走过一村又一村,银幕挂过老槐树、土坯墙、甚至麦秸垛搭的架子,而李文博袖口的棉线磨断了又换,镜片后的眼睛始终望着前方——那里有光,有笑,有无数双望向银幕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星子,缀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天空上,再也没暗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