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庄重的生命》
----纪念一位故事作者
文/孟烨
文化馆的小魏找我讲故事。“讲故事?什么故事?”我问他,“智斗捕蛙人。”说着递给我几张稿纸,纸上是每一个字都用圆珠笔工工整整用力写成的儿童故事。我浏览了一遍,塞还給他,说我不会讲这类故事,再说你们叫我讲故事,我喜欢大作家王蒙的作品,那风格,那幽默,那语言才叫够味呢,这故事小儿科,跟流水账似的,不行。小魏说,王蒙写的那叫小说不是故事,县里组织故事比赛要求必须是“土产”,是自己创作的故事。王蒙在北京,又不是我们余杭县人,不算,你就帮帮忙吧!
由于供销社的工作太乏味,自己又很空虚,想到能去县里见见世面,我接下了那个本子。
那是1981年的春天,在余杭县闲林埠。
我开始在下班后背故事,那故事很简单:两个少先队员晚饭后去同学家做功课,半道上发现有人用手电筒照着在田沟里捉青蛙。他们想起老师的教导,青蛙是益虫,要保护,于是与那捕蛙人巧妙周旋,第二天早上终于在集市上抓住了那正在叫卖的“坏蛋”。这么个故事,三言两语,几分钟便可讲完。我像个初中生,一会儿便把那故事背下来了,然后背给小魏听。小魏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没有噱头,更没有人物形象,坏蛋也没跳出来,去比赛肯定过不了关,你要动动脑筋,把故事“讲”出来,要想办法吸引听众,要照这样背,我何必找你,学生仔多的是。
回去后,我把那篇故事仔细琢磨了一番,做了些改动,演出的时候添油加醋,装模作样,也不怕难看好看,装坏蛋的时候怪里怪气地叫“嗷喝----青蛙田鸡活剥皮,酱油沾沾好东西……”惹的台下听众哈哈大笑,然后用标准普通话“表”场景。用了点心,出了点力,结果拿了个“优秀表演奖”,为闲林镇争了光。而后又被推荐到“杭州市七县一市新故事赛讲会”上去讲,结果得了个满堂彩,掌声稀里哗啦,得了表演一等奖。在台上谢幕时,只觉得台下照相机不停地朝我闪光,领导颁奖,电台录音,名字上了报纸,还带回几十元钱。着实风光了一阵子。
靠这么个故事起家,我被列入“优秀故事员”之列,频频参赛,屡屡获奖,从县里市里到省里,还参加了全国部分城市示范演讲。当然,这是后话。
比赛回来,兴奋不已,想想自己靠那个故事大出风头,而作者却连创作奖都没评上,心里有些不安,于是决定去看看他,谢谢他的作品。
在一条小弄的深处,我走进了一间破败的木结构的老屋。一进门 一览无余地摆着一张旧方桌,一张竹榻床 一张破竹椅 ,一个黑乎乎的“缸缸灶” ,一只没油漆过的破木箱,里面是一些理发工具,一只T型脸盆架,架上坐着一个铜脸盆,最值钱的是一面大镜子,挂在墙上。看的出,作者是个理发匠。
由于稿子未署名,我只知道他姓徐。
老徐40挂零,个子高高,很瘦,衣服很旧但很干净,他一脸和气,内向,谦虚。见我来,他有些惊讶和慌乱,两条长胳膊不知所措地挂着,半天才回过神来,拉过那把破椅子叫我坐坐。我向他介绍他写的那篇故事如何精彩,剧场效果如何好,他听的很高兴,不断地点头。我又问他怎么会想到写这么个故事,他露出庄重的神情回答说那些青蛙蛮可怜的,它们也是生命啊!
老徐出身“地主”,成分不好,虽“地主”已被镇压,但他却背着“黑锅”在社会上艰难行走,进不了任何单位,也娶不到老婆,40多岁,光棍一个,孓然一身,无依无靠。他干理发,专为小孩老人剃头,收费低廉,借此维持生计。他很穷,但不潦倒。文化馆号召写故事,当过几年小学代课教师的他立即响应这个他唯一能参加的社会活动,于是写下那篇“纯洁”的儿童故事来“弘扬正气,打击邪恶”,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起身告辞时,主动与他握手。他的手很大,很凉。他送我到小弄口,跟我说再见,我回头望着冷清小巷尽头一个文弱修长的身影,印象深刻。
几年后,偶尔碰到小魏,问起老徐,小魏轻描淡写地说他早死了,死于肺癌。
我的心抽搐了。我想象他贫困交加孤独凄凉的景象,想他死后埋在何方,有没有人给他上坟,有没有人记得他……
40年后的清明节我把稿纸复印了两份,一份烧了,灰烬朝天地间挥洒,给老徐,另一份珍藏着,作为对他亡灵的慰藉,让他知道在这喧嚣的尘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在记着他,记着他的故事和他庄重的生命。
25/8/14于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