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二章 颓废与绝望(1–3)
李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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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衡坐车向里到了老江下车,在老江县城周边转了几天,有一周的时间,收入也不错,加上在桦树林挣得,手里也有个3百多元钱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小工人近一年的工资了。可是,李衡却没有一点高兴,李衡所有的感觉都是孤独和无路。在老江,就是在老江,为浇愁,李衡开始喝啤酒了。那时的啤酒都是散装的,用罐头瓶子灌着卖,一罐头瓶两毛钱,两罐头瓶啤酒,再要一盘香肠,喝饱了,就走,不饱,再要个面包。这些东西也就一元多钱。
在车站、在餐馆,在一些流动人口的言谈话语中,李衡还听到一个消息,说在老江向东或偏北离老江有300里左右,有盲流在那里建点。说那里才真的是北大荒,真的荒无人烟,到处是荒草和树丛,真的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那里少有人迹,没有道路,他们就结伴而行,在那里搭窝棚,开荒种地,求生存。李衡有些心动,想去看看,但是没有伴,要走好几天,一个人不能犯险;又听说那里没有山,李衡也不太喜欢,李衡喜欢山地丘陵,移步是景不说,资源丰富,可持续性长。一路过来看,桦树林那一带倒不错,山势平缓,沟溪河流交错,溪边河滩、山坡平岗可以种地,山脚河边宜居,山上树木植被是永久的公共财富,如若政府能让建屯子,倒不失为一片好地方。
李衡发现,应该添些配件了,就从老江车站坐车去了哈尔滨,在哈尔滨住了三、四天,添置了2百多元的元器件,都是常用易损的,有不同型号的高、低(音)频三极管、检波用二极管,中、低(音)频变压器,大小容量不一的电解、纸质电容器,大小不一的电阻,电位器(可变电阻)、可变电容器(调频器)、导线、焊锡、焊膏等。(那时的收音机都是一个一个的元器件在电路板上用导线焊接起来的,每个元器件的功能都是单一的,稍后有了印刷电路板。不像现在,都是集成块、芯片、插件,一块集成块、芯片或插件有几十、几百、几千……个元器件的功能。)用得着的尽量的要一点,下边的县城根本没有这样的商店。
从哈尔滨坐车又回到那河下车,在那河县城的居民区转了几天,收入也不错。可是,就是高兴不起来。
2
李衡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因为那时所受的思想教育是摈弃一切封(封建主义)、资(资本主义)、修(修正主义)的东西的毛泽东思想的教育,那时,我们老祖宗的东西(传统的东西)是封建的东西、国外的是资本主义的东西、还有新出现的苏联的赫鲁晓夫是修正主义的东西,都必须批判、打倒,独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整个社会所倡导的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斗争哲学,“封、资、修”的东西是精神、文化上的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行业权威、专家、走资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牛鬼蛇神,是专政的对象,其子女、三、四代内的亲戚不能升学、就业、当兵,是被株连的对象。所提倡的精神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共产主义思想,所学习的榜样是全心全意的为人民服务的雷锋精神,那时的思想上真的就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学雷锋榜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细想,也是很难达到的,人首先是自己吃饱了,才有力气为人民办事、服务,无人能例外。无产阶级(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雇农是农村的无产阶级,极少占有生产资料的农村的贫农、下中农是工人阶级的最可靠的同盟军,雇农、贫、下中农即是农村的领导阶级。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先锋队组织是共产党。所实行的社会制度是社会主义制度,大跃进时期想快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文化大革命开始“破四旧、立四新”,批“封、资、修”。党章确定的接班人林彪叛逃,又“批林批孔”。李衡和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人所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大跃进时全国是共产制。文化大革命时城市是配给制。农村的农民种的粮食必须先交公粮(农业税)以保证国家需要和城市配给。那时斗私批修,不管你是贫、下中农还是什么别的成分,家里多养只鸡、房前屋后多种棵树都是资本主义,都会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那时的环境下思想里不知钱的概念是什么?在老家没到东北前为村民服务,修理、安装收音机从没收过谁的钱,那时的电子产品都很贵,有时搭上几毛、一、两块钱,有时一只三极管三、四块钱搭上了也从没收过钱。可是眼下,靠这个耍手艺挣钱吃饭了,不要钱就不行了,就要饿死了。任何人生存都是第一位的呀!因为买粮票要钱、买饭吃要钱,那时买食品必须要粮票,没粮票就买不到饭吃。没有公开卖的,但是有偷着卖的。必须买,身上必须带着点,要不到城里是吃不上饭的。那时买卖粮票是违法的,李衡花钱买粮票的时候有时就想,自己买粮票为吃饭算违法吗?李衡一辈子都不想做违法的事情啊。可是现实是自己不买粮票,就买不到饭吃,光有钱不买给你饭啊,就得饿死啊!自己不倒卖,为生存,自己买饭吃,不违法吧!那时的思想里没有私利,在家时发奋学习电学知识、电器修理技术,出发点是将来求生存、为国家服务;求学不能下东北,是求生存或云里雾里求发展,认为比老家好发展;拉原木是求生存,遇事故能逃生是侥幸;眼下踩百家门子,从前指要饭的,说好听点叫闯江湖!叫江湖卖艺!是求生存,是无奈。世界上动物是为生存而生存,然而人呢?人有思想,所以思想上,自己修理收音机目的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党中央声音。
有钱了,买到粮票了,有饭吃了,钱多了没用啊,不能多啊。在旅社休息了几天,买上几本书,有马列毛的有关辩证法的,有收音机故障修理的。在旅店看书、睡觉、饿了就到附近的小饭店吃点饭,晚饭就要两罐头瓶啤酒(自己规定不多喝)、一盘香肠,一块面包。
住了几天,想好好看看书,特别是好好看看辩证法,马列毛的唯物辩证法最基本的观点就是“一分为二”的方法论。“一分为二”是事物分析的辩证的方法论。可是,用这种方法看自己、看眼下,越看越糊涂,就躺在床上,两手抱着脑袋,望着天花板发呆。
李衡不是工人阶级出身、不是贫下中农出身,更别遑论干部子弟,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可是当下绝大多数干部及其子弟又如何?干部成为走资派,其子女或陪着父母蹲监狱、关牛棚,或流放、或上山下乡,世事怎么这样呢?还有林彪这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毛主席钦定的、写入党章的接班人?怎么说跑就跑呢?事情怎么颠倒的这么快?惶惑!大都惶惑而不得解。
3
李衡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只知爱党、爱国、爱毛主席。老家东山省西边那个地方,是1945年解放的,那时李衡的父亲才15岁。1951年参加工作。李衡的父亲工作优秀,1957年,“反右”斗争,叫提意见,甚至是不提还不行!怎么出于公心写了个派出学习调研汇报材料,就成了“右派”了呢?从27岁到1973年,16年了,43岁了,人生的最好年华过去了,还被专政呢!他也是爱党、爱国、爱毛主席啊!被专政的非人的遭遇让人惶恐啊。
父亲被打成右派,被专政、被改造,没有了工资,只给饭吃。当然,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他没办法,可他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他在冠县农场劳动改造,他连家都不能回啊。李衡母亲带着四、五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啊?如果不是我姥娘、大舅、二舅的接济,李衡村第一家死绝户的可能就是李衡这一家啊!
父亲1962年回家,李衡1963年考初中,那是对父亲的问题还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对于父亲的身份怎么填写的也记不清了,考上了,有幸读了三年初中,谢天谢地,使自己打下了一定的能够自学的文化基础。
1966年,李衡16岁,文化大革命来了,说实在的,那么大的孩子知道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在学校闹了两年的文化大革命,糊涂了二年。1968年,18岁了,离开了学校,全国闹革命,不招生,革命是为了不招生吗?回家了,才多少知道一点思考自己将来该如何生活?
自己知道,受父亲的株连,政治无出路、升学无出路、工作无出路。但自己还小,总得求生存、求发展。那时马列毛的话绝对是“圣旨”,列宁的一句“苏维埃制度加电气化等于共产主义。”成了自己的圣旨,因为那时的信仰就是马列毛和共产主义。所以李衡冬不避寒、夏不避暑,苦学电学知识、电器修理技术。
1970年考高中,成绩优异,因父亲“右派”问题不予录取,自己求学,又碰上了一个被折腾傻了的父亲,父亲可能认为自己就不该上学吧?说什么也不让李衡上学。李衡一气之下来到东北。
到了东北也是处处的不如意,到了姨家,本想能落户,离开父亲的影响,或许好一些。可是想不到,因为捡庄稼竟被游街。也可能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全国处处都有游街的,什么走资派,什么这样那样的牛鬼蛇神,还有男盗的、女娼的,都带着高帽、挂着牌子、挂着破鞋游街以示众的。游街的见得多了,有羞愤寻死的、有见惯不怪的、还有自娱自乐的。自己只是为生存和别人一起捡玉米,没偷没抢,何罪错之有?凭什么游我们的街?所以到有人的地方,李衡就大声说明:“我们就是因为捡玉米被游街的,没有做任何错事,更没有犯法。不信,大家问他。”指带队游街的人。
本以为在通山县大伯那里能落下户了,可是又不行了。因为犟脾气,因为冲动、或爱的冲动,到了大兴安岭舅家。到35去种菜,真的以为遇到一位心灵上相知相识的朋友——李衡的师傅、李衡的吴兄。李衡的心里甚至认为吴兄是李衡的及时雨。可是,还是李衡的时运不好?什么都没办成。
李衡的雅洁姐,李衡的凤凰,李衡为你而冲动,李衡为你而彷徨,两人心有灵犀。可是,李衡又太理智了,李衡寄居你家,没户口、没工作,前途无路。李衡怕对不起对你的爱;因为爱,怕不能给你幸福,李衡只能装作木讷,把爱压抑在心里,直到一个月前,两人相视无语而泣,李衡心里说:“二姐,你是我心里的凤凰,我心里的月亮,我现在没有资格爱你、我不能向你表白,原谅我、放下我、忘了我!”可是,李衡让你放下、忘了,李衡放得下、忘得了吗?而你叫着李衡的名字悲怆地扭身奔出去的时候,李衡知道,李衡也该走了,或是暂时、或是永远。
李衡双手抱着脑袋,望着天花板,思想有序无序的乱飞着,心里惶惑而不安:“李衡真的怕永远的失去你,我的雅洁;但我又怕不能给你幸福。”李衡自悲,如果真的失去你那是李衡一生最大的悲凉。我们两人和这个共和国同龄,应该幸福啊!可是,李衡问自己:父亲的“右派”帽子是李衡的悲哀的根源吗?或许是吧。
李衡无法向前看,因为前后都一样,只是过去的是历史,未来的会变化。那时的前途是户口(城市、农场、农村)、是工作,李衡的前途定位是做一名技术工人。那个时候钱是罪恶,资本家、地主、富农不都是有钱而家破人亡的吗!怎么能挣太多的钱呢?
李衡无助又无路,迷茫又绝望。李衡因努力而自傲,李衡学习、做事努力,李衡自认为并不比别人差;李衡因是“右派”崽子,迷茫、绝望而自悲,悲惨到“踩百家门子”,过去管要饭的、或者说讨饭的叫“踩百家门子”的,李衡还自诩为“江湖卖艺”,自誉为宣传毛泽东思想、党中央声音。李衡的思想、情绪颓废到了极点,感觉生而无味。李衡不能自杀,但李衡想到了自生自灭。李衡决定:自己就做一个游魂,一个漂泊的、流浪的不甘平庸的灵魂,不知何处是家乡。李衡决定不再和任何人联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游荡到哪里算哪里吧!大不了喂东北的狗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