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难免要钻几个隧道。初入时,眼前骤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连自己的鼻尖也寻不见了。这时候,胆小的人便两股战战,疑心有鬼魅自背后袭来;性急的人则顿足捶胸,恨不能一拳打穿这黑暗。然而隧道之为隧道,正在于它既不能跳过,亦无法击破,唯有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见过许多在隧道中惊慌失措的人。王君便是其一。那年他经营的铺子倒了,债主日日登门,妻子啼哭不止。他坐在我家门槛上,头发蓬乱如鸦巢,眼睛却亮得吓人。"完了,"他说,"全完了。"我给他斟了杯粗茶,他不喝,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完了"二字。我想告诉他这不过是段隧道,终究会走出去的,但看他那副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听说他变卖了祖产还债,携家带口去了南方。十年后再见,他已是某商号的掌柜,体面得很。提起往事,他竟笑说:"若非当年那一劫,我至今还窝在小县城里,哪能见识这般天地。"
隧道里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被黑暗拉长,仿佛永无尽头。李家的姑娘,因情场失意,整日闭门不出,以泪洗面。她母亲求我相劝。我去时,见她蜷缩在床角,面色青白,活像一具抽干了血的尸首。"三个月了,"她喃喃道,"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我对她说,时间是最公正的,它不会因人的悲喜而加速或停滞。痛苦如同黑暗,看似无边无际,实则自有其尺度。她当时未必听得进去,但两年后我收到她的婚帖,附信中说:"现在回想那段日子,竟如晨梦一般模糊了。"
最有趣的是,人处在隧道中时,往往以为这黑暗是专为自己而设的刑罚,殊不知世人皆在各自的隧道中蹒跚前行。老赵瘫痪在床那年,我去探望。他抓住我的手老泪纵横:"老天为何独独对我如此不公?"我环顾四周,见他家墙上挂着他穿军装的旧照,英姿飒爽。我想告诉他,隔壁张家的儿子刚刚病死,对街刘家的媳妇跟人跑了,巷口的鞋匠天生跛足……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只是不便挂在门口示众罢了。但我终究没说,只劝他安心养病。后来他学会了编竹器,虽然腿不能动,手指却异常灵巧,做出的篮子竟比常人还要精细三分。
隧道的出口常常在不经意间出现。当你已经习惯了黑暗,甚至忘记了光明的模样时,忽然一线微光刺入眼帘,初时你还疑心是幻觉,待揉了揉眼睛,那光便愈发真切了。陈生考了五次科举皆不中,第六次他本不欲再考,被友人强拉着进了考场。放榜那日,他躲在屋里不敢去看,直到报喜的人敲锣打鼓闯进门来,他还以为是在做梦。后来他做了知县,有次酒后对我说:"早知如此,前五次落第时就不该那般要死要活。"我笑而不语,心想:若没有前五次的要死要活,第六次的中第又怎会显得如此珍贵?
人活一世,隧道连着隧道。刚走出一个,眼前豁然开朗,未及欢呼,又见前方山体隆起,新的隧道口正张着黑黢黢的大嘴。周而复始,永无止息。幼时怕黑,母亲便教我唱歌壮胆。如今人已中年,早过了怕黑的年纪,却仍时常在隧道中低声哼唱。倒不是真怕什么,只是觉得,既然非走不可,何不边走边唱?
隧道的尽头一定有光——这话说来容易,身处黑暗中的人却未必相信。但无论如何,只要脚步不停,黑暗终会退散。而当你走出隧道,沐浴在阳光下回望时,那曾经令你窒息的黑暗,竟也不过是身后山体上一段微不足道的阴影罢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